第七百六十章 理想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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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六。
    崇禎親自登上正陽門,迎接錢士升的還朝隊伍。
    這也是錢士升在密雲,就差人快馬送入京師的奏疏中,提到的請求。
    當然,錢士升在奏疏裏請崇禎迎接的不是他,而是押運回來的虜頭,這其實挺僭越,他都安排起來皇上了。
    但架不住錢士升不想幹了。
    以前他跟大多數官員一樣,腦海中都總有個幻想的皇帝形象。
    皇帝應該有高尚的道德,至高無上的地位,向內閣與六部提供建議與指導,親賢遠侫,節儉愛民,盡量不幹預朝廷的正常運行。
    總覺得有個那樣的皇帝,一切就都能好起來,也一直奔著這個方向勸導崇禎。
    結果這次出使,發現劉承宗也好、黃台吉也罷,崇禎皇帝的主要對手都很利害,但確實都跟他想象中那個理想皇帝的形象背道而馳,反倒崇禎的行事風格跟他倆更像。
    大家都是剛愎自用的暴君,崇禎夾在那倆非人中間,道德品質被襯托得無懈可擊,甚至顯得仁慈到幾近懦弱。
    黃台吉就不說了,殺兄剮姐活殉小媽,很難講跟道德存在任何聯係。
    劉承宗更是反差到嚇人,看著有禮又謙卑,實則殘暴且冷血,麵前死再多人都不會讓他的眼皮跳一下。
    這不禁讓錢士升這個狀元出身的閣老,懷疑自己的認知——臣以為君不夠明,君以為臣不夠賢。
    可他們是否,一直在和皇帝互相扯後腿啊?
    正是這個懷疑,讓錢士升切切實實的不想幹了,而且不想幹的原因還跟出使前不一樣。
    出使前,是覺得皇帝的風格有問題還改不了勸不住,回家吧。
    現在他懷疑是自己的路線有問題,別人比他的皇帝更剛愎,而且幹得很好,所以他的皇帝路線沒問題。
    單純是能力上差著呢。
    這比路線錯了更絕望。
    那還當什麽內閣輔臣,回家!
    因此他給崇禎的奏疏非常大膽,全麵地要求崇禎大張旗鼓的接收虜頭、設壇祭祀銘文上的陣亡士兵。
    以消除劉承宗身上的叛軍符號,將百姓認知扭轉成大明元帥府在塞外取勝,盡量消弭劉承宗此役在京畿的威望。
    至少不能讓他以叛軍首領的身份在京畿得到巨大威望。
    除此之外,還講述了邊外一戰給天下帶來的影響,取得休養生息的機會,這兩年若能不惹劉承宗,全力進攻東虜,可絕女直二十年來跳梁之患。
    本來錢士升以為自己這麽安排會觸怒崇禎,結果恰恰相反。
    把崇禎高興壞了。
    拿到奏疏一看,錢閣老這全麵安排,崇禎都驚了,劉承宗那培訓效果這麽好的嗎?
    你看這錢閣老,去之前一說話正常人都聽不懂,從劉承宗那學成歸來,見識了真正的歹徒是什麽樣子,講話務實了,人也苟且了。
    苟且這個詞,是崇禎最近跟朝臣學的。
    他今年第四次號召捐助,大家都拿這個詞罵他。
    崇禎就喜歡錢士升現在這個德行,這個味道就對了。
    這才是好大臣嘛,你就說事情該怎麽辦,拿出詳細的方略,辦不辦是朕的事情。
    不要總盯著朕的行事風格,挑朕的毛病,到底誰是皇帝?
    錢士升的奏疏解決了崇禎的心腹大患。
    在正陽門外,歹青的大纛軍旗與禮器頭顱被一一獻上,還有劉承宗要他轉交皇帝的金條,錢士升甚至當著迎接朝臣的麵,在描述刊石記功時嚴肅地大聲轉述,劉承宗那句天下隻有一個皇帝的宣告。
    不過錢士升耍了個滑頭。
    劉承宗的原話:此戰乃天下人為天下人而戰,天下隻有一個皇帝,沒有崇德的位置。
    錢士升說的是:天下隻有一個皇帝,此戰乃天下人為天下人而戰,沒有崇德的位置。
    就別說城門樓上崇禎那壓不住的嘴角了。
    率錦衣衛侍立一旁的指揮使田弘遇聽見這話都快跳起來了,這鄉黨歪地很!
    多霸道啊。
    劉承宗的原話,重點在於皇位沒崇德的事,是他跟崇禎的事。
    而錢士升調換了順序,聽起來就成了不勞皇帝費心,崇德瞎稱帝,天下人就把他幹了。
    就這一句,崇禎在城門樓上快美上天了,連帶著看錢士升那張老臉都帶著幾分喜意,當場就要在正陽門賜下蟒衣彩幣。
    這都沒提前準備,皇城裏的宦官們倆腿搗騰得都快冒煙兒了。
    溫體仁一看崇禎那表情,就覺得不妙。
    他本來以為錢士升出使這一趟,不回來最好,回來也多半完蛋。
    甚至就在昨天,他還準備等錢士升完蛋了,就把小老弟薛國觀請進內閣呢。
    哪兒知道錢士升一封奏疏,就扭轉了皇帝對他的全部印象,甚至還顛倒黑白,把劉承宗在塞外一場大勝,搞得好像大明在塞外打了一場大勝一樣。
    那關咱啥事啊皇上?那是要奪你皇位的敵人呐!
    關鍵是錢士升若不退反進,他這首輔位置不就危險了?
    溫體仁心裏埋怨,這劉承宗也不行啊,多好的機會,咋沒把錢士升弄死呢?
    陣斬歹青一萬八算啥戰場真本事,怒殺大明一次輔才是流賊真英雄!
    他甚至都想讓薛國觀給陝西老家打小報告,告錢士升磨滅劉大元帥的功績了。
    但這會溫體仁想啥都沒用,他很會揣摩聖意,崇禎是個愛憎格外分明的人,所以也特別好控製。
    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人能在用人方麵左右他的想法。
    崇禎的能力短板很多,但其長處在於用人,而且長得離譜。
    整個大明,就沒有哪個皇帝比崇禎還善於用人的了,就沒有任何一個官員,展現才能之後,崇禎不給人家升官、不給人家大用的,天天都在破格用人。
    什麽朝廷祖製、官場規矩,對崇禎來說像放屁一樣。
    隻要表現出才能和誌向,文官可以當總兵,武舉可以上科道,就算是條狗,崇禎都能給它在午門掛上看門的編製。
    崇禎的問題是急躁、極端、殘暴,他能一直把人用到出事、出錯、出殯。
    提拔的恩賞重得離譜,出錯的懲罰也重得離譜。
    該罵的他罰,該罰的他關,該關的他殺。
    因此溫體仁非常清楚,崇禎喜歡一個人、討厭一個人,都不可忤逆,也不必忤逆。
    隻需要等這個人犯錯就行,那時候他在旁邊輕輕點頭,一句皇上聖明,認同皇上的處罰,這人就死定了。
    也正因如此,溫體仁在崇禎身邊,一般不會主動提出什麽建議,遇上事就一句老臣愚鈍,唯望陛下聖裁。
    他也不能犯錯。
    很快,崇禎迎了錢士升,在宮內設宴,專門款待次次出使的大功臣。
    錢士升都覺得皇帝對自己的待遇離譜。
    他心想:看看,去劉承宗那一趟就是有用,回來給皇帝高興的,人都跟轉了性似的。
    隻不過崇禎也就高興了一會兒,宴會上問了些邊外打仗的事,宴會一結束,就把錢士升喊到平台去了。
    出使這近三個月的各地奏疏,往錢士升麵前一堆,把錢閣老搞得壓力山大。
    說實話,錢閣老在劉承宗那,是真體會了一把什麽叫清閑。
    內政的事不用管,打仗的事管不著,每天是枯燥無味的吃飽喝足行軍趕路。
    隻需要偶爾查漏補缺,提供一點在情報上的支持,仗就贏了,榮譽滿懷。
    一回來就不一樣了。
    吃飽喝足還沒消食兒呢,就被逼著強製上班了。
    第一封奏疏,署名是工部侍郎劉宗周。
    錢士升一見這名字就樂,不打開都知道裏麵寫的啥,罵崇禎不幹正事的。
    他打開奏疏一看,果然,是罵崇禎開捐助,說皇帝滿腦子都是苟且之事。
    要是別人這麽罵,錢士升覺得是別人不對,但劉宗周這麽罵,錢士升覺得他罵的對。
    因為真不怪劉宗周。
    這人本來就不樂意當官,喜歡做學問,但很出名,而且有才華也有節操。
    萬曆末年感覺朝政太亂,要有黨爭了,回家住了七年,窮得自己病了沒錢醫,靠借貸度日。
    沒錢,就來當官,天啟年是禮部通政使,結果得罪魏忠賢被削籍了。
    崇禎剛登基給他喊回來,讓他當順天府尹,剛當沒多久,崇禎在朝中開捐助,說對尚義樂助的官員從優獎敘。
    可劉宗周沒錢啊,就指著俸祿還貸款呢。
    但不捐吧,別人都捐你不捐,丟麵子,就上奏疏,說皇上你這事幹的不對,他們捐了錢就從優獎敘,這是以利誘官員,讓風氣變壞。
    這話崇禎不樂意聽,看了奏疏沒批複。
    劉宗周一看這官兒當的,上班也不掙錢啊,皇帝想訛自己那點俸祿就算了,還對他的奏疏已讀不回,就以生病為借口辭官回家了。
    崇禎今年想起了這麽個人,啟用為工部侍郎,讓他繼續當官。
    結果今年才過去一半,崇禎就已經開了三次捐助,把劉宗周氣炸了。
    我不當官就靠借貸活著,當了官兒俸祿都給皇上捐了借貸更多,完事國丈周奎還他媽就是個專門放貸的……劉宗周越看這大明官場是越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永動機!
    戶部發俸、皇帝逼捐、國丈放貸、朝臣借款,依靠宮廷牛馬完成血腥的原始積累——這資本主義它何止萌芽!
    又給皇帝罵一頓,明顯是又打算回家了。
    錢士升知道,劉宗周心裏也有個理想君主的樣子,跟現在的皇帝不是一回事。
    他對皇帝建議道:“劉侍郎那套慎獨誠意的主張,不適用於皇上,既然他不願做官,皇上也不要強求。”
    崇禎聞言歎氣,他又不傻,當了九年皇帝,已經明白過來,學問那套是官員學的,不是皇帝學的。
    他一直要啟用劉宗周,就是因為這樣心性的人做官極好。
    偏偏,太過迂闊了。
    流寇於腹心、邊患於肘腋,一年軍費從以前的四百萬兩暴增至如今的一千三百萬兩,崇禎怎麽慎獨啊。
    “朕開捐助,又不是指望朝臣那點俸祿,他不捐就不捐,總要上書,就好像是朕逼迫他捐俸祿一樣。”
    崇禎也很委屈,他想要的是宗藩貴族、皇親國戚、閑住太監、駙馬公主的錢,但這錢也沒理由明著要啊,隻能開捐助,讓人多捐點,拿名義換實利。
    前朝皇帝賞出去的莊田,主要是搞反向推恩令的爺爺萬曆,戶部每年要給那些田主近百萬兩銀子的田稅。
    單就萬曆兩個嫁出去的女兒,在順天府就有六十多萬畝賜田,每年戶部得支兩萬兩銀子,已經支了四十年。
    這錢,要,他沒理由;不要,他不甘心啊!
    “罷了,朕回去就指名借銀,不再弄滿朝捐助的事了。”
    崇禎搖搖頭,指指奏疏道:“閣老接著看,閣老不在朝這些日子,朕煩心的很啊。”
    “唐王,起兵勤王?”
    錢士升擰著眉頭,臉上的褶子皺得像包子一樣,心說他能在藩國蹲好了不做糊塗事就算給朝廷幫忙了:“這不是添亂嗎?”
    這話說的崇禎心裏順極了,搖頭沒好氣道:“添亂,閣老說得太輕了,他先杖殺王叔,又領軍擅離封國,就那自募的千餘軍兵,若是叫東虜俘了,皇室臉麵往哪裏安放?東虜挾其攻城,地方官員又當如何自處?”
    崇禎罵了一句:“這個瘋子!”
    這才歎了口氣。
    說實話,唐王但凡有那個挽救危亡的能力,如果要扯旗造反,崇禎願意當場禪位。
    問題是他沒有啊,當個藩王就因為別人不尊敬他,已經幹下去好幾個縣官、一個知府,甚至連盧象升這種帶兵平叛的巡撫大員,都因為平叛路上沒拐彎專程拜謁,被他上書罵的狗血淋頭。
    若非崇禎力保,宗室管理辦法連盧象升都能給辦到牢裏去。
    唐王這個藩王幹的遠不如崇禎的信王。
    崇禎又怎麽能相信,唐王當了皇帝就比信王幹得好?弄不好易地而處,唐王比他還急躁。
    搞得好像大明朝這個皇帝,崇禎多樂意當一樣。
    前幾年他確實樂意,但現在他是真不樂意,一看見混蛋藩王的消息,就回憶起自己當信王的時候,那時候多暢快啊,當個皇帝都快把自己當成神經病了。
    藩王的事,錢士升也不好說,搖搖頭就擱一邊了。
    再看。
    歹青軍在北直隸劫掠,農民軍在中都打鬧,南直隸……錢士升眼都直了,南直隸凍死人了。
    就上個月,劉承宗的軍隊在嶺東打完仗熱得都光膀子,南直隸的鎮江府卻六月飛雪,百姓都穿了棉衣,沒棉衣的甚至被凍死,臨近諸府如揚州就派出去高郵衛指揮使張一川奉命押運棉衣米糧過江賑災。
    什麽鬼天氣!
    錢士升心說壞了,江南這個天氣,他怕陝西再出亂子,千萬別劉承宗剛回師,轉頭又殺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一個名字。
    等等……張一川?
    錢士升眨眨眼,這個名字讓他感到莫名熟悉,好像,好像在劉承宗那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