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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裏, 刮風的日子特別多,天氣越冷, 風越大。

    昨晚刮了一夜的大風,風聲從門縫裏穿過堂前,穿過我們房間的窗框, 吹的嗚嗚作響, 一刻都沒有停歇。半夜裏的時候我聽到屋後幾棵大樹被風吹得枝葉窸窣的聲音, 還聽到了幾聲清脆的摔落聲響, 好像是屋頂的瓦片被吹落下來了。

    早上起來一看, 果然院子裏的屋簷下落著幾片灰色碎瓦, 昨夜風實在太大,屋子外麵那兩棵樹落的葉子,都被風吹進了我們的院子裏,一地的黃綠色葉子。

    我們前些時候拔了鐵掃帚做的掃把很好用, 薑羊看到我望著院子裏的落葉, 馬上勤快的拿著掃把把院子裏的落葉掃成一堆, 全都堆在了他那個小菜圃周圍。

    “來吃飯吧。”我們三個坐在一起吃早飯,沉默著沒人說話。吃過飯,我對他們說:“我去田裏。”然後一個人拿著農具出了門。

    從家裏去田裏的這段路, 之前被我們整理了一下, 現在不用再穿過那個破損的水泥路跨過村子, 隻要借著這條新辟開的路, 三五分鍾就能走到田邊, 方便了很多。

    我走在路上, 覺得今天的風更冷了一點,可能是因為昨天下了雨的原因。道路兩旁前陣子開了很多的紫色野藤牽牛花,拇指大小的紫色花朵全都串在藤上,鋪滿了兩邊的野草堆,但現在已經差不多全都謝完了,結出了許多灰黑色的果子。

    天上是灰灰的,好像混雜了很多顏色後的調色盤,我遠遠望見天上有一個黑點,好像是一隻孤雁。

    這種時候,一隻離群孤雁,大概是找不到同伴,迷失方向了。我記得從前聽人說過,大雁一旦落單,很難找回族群,最後隻能死在遷徙途中。我看著它孤單一隻,越飛越遠,最後慢慢消失在晦暗的天邊。

    田邊枯草打著卷掃過我的腳,露出來的一塊腳脖子被吹得冰涼。我蹲在田邊,開始幹活前,捂了捂隱隱作痛的腳踝。

    這雙腳曾經在冬天結冰的河水裏跋涉,浸泡了很久,長了那麽多凍瘡,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可怕。上麵的許多傷痕疤痕,留下的淺淺痕跡,我都記不清究竟是什麽時候留下的。我經曆太多危險的時候了,很多次我都以為自己無法撐下來,但事實是我每一次都堅持下來了,人的求生**,真的有這麽強嗎?

    我看了很多人的生死,包括我至親好友的,不是一次兩次,是無數次。我以為我已經習慣死亡,也不懼怕死亡了。但是現在,我突然明白,我怕的不是死,是離別。

    手下的鋤頭一下比一下用力,我努力讓自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專注於眼前的事,可是我無法控製,無助和不甘的許多情緒,充滿了我的腦子。

    人的精神一旦受創,就很難恢複,我好不容易慢慢補起從前的創傷,可現在卻又要我承受一次。隻要我想起薑羊和青山可能也會先一步離開我,我就覺得絕望無法排解,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直起腰往周圍看,周圍都是連綿的山和野田。一瞬間,我有種回到了薑羊出現之前的錯覺,那時候我也是這樣,一個人在這裏幹著活,起身四顧,感覺心裏很茫然。

    我看著看著,突然丟下手裏的鋤頭,跑回了家。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慢下了腳步,因為聽到了裏麵薑羊的聲音,他在說小菜圃裏長的小西瓜肯定沒法在冬天之前成熟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在院子外麵靜靜站了一會兒,轉身又走回田裏。

    有那麽一刻,我以為薑羊和青山的存在,隻是我的幻想。我這麽想的同時就明白,自己又犯病了。

    吃飯,幹活,收稻子,日子變得忙碌起來,我也變得更加沉默了。雖然我一直不怎麽愛說話,但我自己清楚,這些天來,我更加不願意開口了。薑羊和青山都很擔心我,我明白這種狀態不對,也很希望自己能振作起來,可是我沒辦法。

    陷入消沉的意誌,就像是陷入沼澤裏的人一樣,自己再怎麽努力掙紮,也是無法從沼澤脫身的。

    忙碌的事情沒能讓我忘記心裏的憂慮,反而在極為疲累之後,仍然折磨著我。收完稻子之後的兩天,我照常去曬稻子,起身的時候,毫無預兆的,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我昏過去之前,隱約看見薑羊朝我跑過來,滿臉的慌張。我並不想讓他們兩個陪著我一起難過,但是我不想,不代表我能做到。

    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從在高遠口中知道二十年那個期限之後,我就沒能睡著過。提早預知的生命,比突然到來的死亡還要折磨人。我好像回到了當年最焦慮的那段時間,每夜睜著眼睛無法入眠。勞累過度,突然暈倒也不是什麽太奇怪的事。

    我醒過來的時候,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鳥鳴,是從窗後傳來的,那裏的幾棵樹上有一隻鳥窩,不知道什麽時候搬來的一隻鳥,叫聲又長又脆,經常在黎明時分鳴叫。我第一次聽它在這種黃昏時刻鳴叫。

    薑羊和青山坐在我的床邊,用很相似的擔憂目光看著我。

    “媽媽。”薑羊突然很認真的喊我,問我:“我怎麽做,你才能高興起來?”

    青山說:“隻要你說,不管什麽我都去做。”

    薑羊說:“找到很多能吃的新的食物,麻你會開心嗎?”

    青山又說:“抓很多獵物。”

    薑羊接著說:“我們再去那個漢陽市,找更多能用的東西!”

    青山猶豫了一下,露出挫敗的神情:“我……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薑羊也不說話了,眼巴巴的瞧著我。

    我握緊他們的手,閉了閉眼睛:“不用做什麽,一直陪著我就夠了。我很快就會好了,等我習慣就好了。”

    “我會好的,真的。”

    能活多久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就像曾經因為死亡離開我的那些人,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會在下一刻離我而去。我連自己的生命會在什麽時候消逝也無法保證,怎麽能要求薑羊和青山給我什麽保證。

    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隻是足夠長的時間,讓我能慢慢接受。

    當我說我需要時間之後,薑羊和青山都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就像西瓜藤結出西瓜,也需要時間。”薑羊很理解的這麽說,“麻,你不要急,慢慢來。”

    青山:“嗯,不要急。”

    他們兩沒有試圖每天開解我,所以我不用故意裝作沒事的和他們說話,不用一遍遍的和他們剖析自己的內心,也不用假裝自己很好。

    突然感到難過心情低落的時候,我會停下手裏的活,坐在田邊沉默一會兒,這個時候薑羊就會接過我手裏的事情接著做。等我心情恢複了,他就把鋤頭還給我,然後自己在另一邊的田裏拔草。我夜裏睡不著覺,起身開門到院子外麵,爸媽的墓前坐著,過一會兒,青山就會默默過來,給我送一件厚厚的外套。

    他們對於我的狀態,沒有過多的話,隻是陪伴著我。這種不變讓我感到安心。是的,我需要的不多,隻是這樣一根沉默的藤蔓,能讓我拉住,不至於沉進沼澤裏而已。

    當我消沉,薑羊他們不會試圖和我說話,調動我的興致,隻是等著我恢複。好在心情總是會變化的,我並不會一直消沉,遇到高興的事情了也會和之前一樣笑,一樣說話。我高興的時候,薑羊和青山就顯得更高興了,他們會千方百計讓我的高興能維持的久一點。如果這樣的時間久一點,他們會很高興,而他們的高興,會讓我高興。

    這是一個很好的良性循環,所以慢慢的,我的消沉時間在減少,而開心的時間增加了。

    我答應薑羊帶他上山去采野果,但因為這個意外,推遲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們吃完飯的時候,青山跟我們說起他上山的時候看到了一樹野生的果子。從我更不愛說話開始,青山就好像為了彌補這一點,慢慢學著開口說話了,最近話越來越多。

    在哪裏看到了什麽不認識的東西,奇怪的東西,都會拿出來跟我們說說。這樣一來,反而比之前還要熱鬧。

    薑羊聽青山說了,就扭頭問我,什麽時候能上山去玩。

    “明天吧。”我說,“幹脆去山上打兩天獵,我們應該準備做冬天的臘肉了。”

    “好啊!這回我也要幫忙!”薑羊高興的宣布。

    “我們可以往那邊的山坳走,那裏有兩頭野豬,我還看到了很多野兔。”青山說:“那裏還有好幾樹野果,我都不認識,不知道可不可以吃。”

    我說:“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管是高興還是憂愁的心情,都是會互相感染的,所以這一晚我睡著了,難得的睡得很好。早上一起來,還出了久違的太陽,陽光披在山巒間的時候,我們三個已經走在布滿露水的山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