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遠勝刀劍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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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梁……真的為元裏魏卒豎了豐功碑?”
“真的假的?”
“是真的……這事我是聽看押咱們的那群人說的,就是鄭侯二千人將、華賈二千人將麾下的兵卒,他們親眼看到的……”
“這些人是不是投降了少梁?”
“是沒錯,告訴我這事的那人就是元裏卒,他說他當日跟著瑕陽君他們回到河東後,既無獎勵也無撫恤,就被編入了攻打河西的軍隊,他說早知如此,他寧可留在少梁算了。……這次他就決定留在少梁了,隻要將家眷借到少梁就好……”
在安置有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的芝川營寨內,類似這樣的談論隨處都在發生。
就連段付、王述等被俘的將領們都在私下談論。
當然,他們並不像普通士卒那樣僅談論豐功碑的事,他們更在意的是少梁會如何對待他們。
先前在段付、王述二人投降時,李郃曾代表少梁提及過,即要求魏軍俘虜以‘被少梁奴役五年’來換取自由之身,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寬容,以至於段付、王述等魏將事後都感覺有點不敢相信。
但事實證明,少梁對他們這群俘虜真的很寬容——或者應該說是寬鬆,據段付、王述等將領所了解到的情況,少梁僅會派數百名墨者與那一千五百餘名新投奔少梁的前魏軍士卒來看押他們,督促他們展開四月初的春耕。
這種程度的看押,簡直就是不值一提,仿佛他們隨時都有機會逃離。
當然,前來看押他們的五百餘前元裏魏卒警告過他們:最好別逃跑,萬一不幸碰到少梁奇兵,對方一定會將潛逃者擊斃,老老實實為少梁奴役五年換取自由自身就得了,反正這也不是什麽無法接受的事;反之若逃到魏國,必然會被重新編入軍隊,抵抗即將攻打河東的秦梁聯軍。
權衡利弊,一萬五千餘魏軍俘虜幾乎都覺得還是老實點算了,畢竟老老實實呆在少梁還不至於喪命,逃回魏國,萬一被抓壯丁重新編入魏軍,再次與秦梁聯軍對上,那就保不準是否還能保住性命了。
次日,以墨行為首的數百名墨家弟子來到了芝川營寨,為一萬五千名魏軍俘虜劃分了隊伍,然後就在魏軍俘虜間傳播他墨家思想,順便講述少梁的境況,直將少梁稱讚為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聖國’。
這並非諸墨家弟子吹噓少梁,隻能說,如今的少梁確實十分貼合他們理想中的‘聖國’:舉國百姓互親互愛,以配給製為全國國民分發糧食,同勞同食,尊貴如少梁的幼君梁姬都曾親自下地與百姓一同勞作,而負責處理國家政務的相邦東梁君,亦是少梁人民敬仰的賢良,就連治理各城邑的大夫們,比如翟虎、李郃、司馬卓、範鵠等人,亦是受少梁萬人敬仰。
在諸墨家弟子看來,這簡直就是夢回上古先賢時期的國家,整個天下獨一無二的聖國。
在這些墨家弟子的傳揚下,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被說地怦然心動。
這些魏卒大多都是魏國的平民出身,在魏國見慣了權貴傾軋百姓,然而墨家弟子卻告訴他們,少梁並不存在傾軋民脂民膏的權貴,隻有受萬民敬仰的賢良,這種國度如何不讓魏卒們感到心動?
“少梁沒有‘人分三六九等’的說法麽?”一名魏軍俘虜向墨行提出了疑問。
“並沒有。”墨行笑著告訴諸位:“關於此事,我墨家的钜子曾與子梁大夫展開一場辯論,子梁大夫認為,人確實生而不同,但區別不在於身份貴賤,而在於智慧、意誌等更加難得可貴的長處。聰明的人、勤勞的人,有權力比其他人得到更多,但也僅限於此。子梁大夫還說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許諸位不知,子梁大夫他就是魏國西河郡、平周縣的平民出身,甚至家中連一畝田地都沒有,是故才背井離鄉做遊俠糊口,卻不曾想意外來到了少梁……因此他反對‘人分貴賤’的說法。”
“哦……”
圍在諸墨家弟子身旁的數千名魏軍俘虜羨慕而憧憬地響應著。
忽而又有人問到:“我卻不信。……若人無貴賤,為何有人生來要服侍他人?我不信少梁的這些大夫家中就沒有奴仆。”
墨行笑著解釋道:“有‘仆’,但沒有‘奴’,少梁奉行我墨家學說,推崇人人平等,不可否認少梁國內仍有‘仆從’,但那僅是一種差事,至少主人無權肆意打罵仆從,最多隻能將仆從辭退。”
這有關於仆從的事,也並非墨行信口開河。
事實上當初在少梁奉行墨法之後,钜子墨踐便出於‘人人平等’主張,就‘奴仆’一事與李郃做了一番探討,看看能否廢除‘奴仆’製度,給天下做個表率。
說實話,關於廢除奴仆一事,其實少梁國內的奴仆們也不領情,就好比東梁君家中,也就是王氏一族,王氏一族有家臣、有屬族,也有奴仆,可這些王氏奴仆自認為自己過地很好,根本不願墨家廢除奴仆製度——畢竟此前他們吃王氏的、住王氏的,為王氏效力,突然間少梁廢除了奴仆製,這群人都得自己養活自己了,有幾個會樂意?——當然,這也是因為王氏一族對待屬族、對待奴仆確實不錯。
但正因為如此,墨家所謂‘廢除奴仆製’的倡議遭到了奴仆階級的反對與抗議,這讓墨家弟子們一度感到十分尷尬。
不過為了全麵推廣墨家思想,明確‘墨法治國’的理念,在經過東梁君、李郃、翟虎等人的商議後,少梁國內還是施行了‘廢奴製’,將‘奴仆’轉化為一種領取報酬的差事,並以此確立了法令,即主人無權對家仆施行任何肉體上的傷害。
於是很有意思的一幕出現了,似東梁君、翟虎等權貴階級讚同了這條法令,反而是他們家中的仆從對這條法令興趣缺缺,甚至於,有相當一部分家仆根本無視墨家推行的這條法令,繼續將東梁君、翟虎等人視為自己效忠的家君。
這也是墨家在推行自己主張時少有的尷尬一幕,但不管怎麽說,這條法令還是推行了,以至於墨行此刻可以自豪地表示:少梁隻有‘仆從’,沒有‘奴仆’,國內每一個人都是相互平等的。
聽完墨行的講述,眾魏軍俘虜們麵麵相覷。
畢竟在這個天下,權貴當街打死平民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更別說打罵家中的奴仆,然而少梁的刑律卻規定,每一名少梁人的生命都受到少梁法令的保護,沒有人施行任何肉體上的傷害。
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連少梁人自己都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
我的身體不歸我管?卻歸少梁的法令管?這算什麽鬼法令?
對此墨行告訴眾人:“若由自己來支配自己的身體,這隻會助漲強者對弱者的剝削……”
他舉了個例子,相傳古時有一人聽信妖言,誤以為吞食活人的心可以治病,於是他便花重金買了許多活生生的人,挖出他們的心生吞,這明明是傷天害理的行為,然而當時國家的法令卻無法判其有罪;反之,隻有限製了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支配權,國家才能依法製止。
眾魏軍俘虜恍然大悟,這才真正理解了少梁這條看似不可思議的法令。
“事實上,這也是子梁大夫的主張。”墨行用敬重的神色道出了這條法令真正的主張人。
他也是墨家弟子普遍敬重那位子梁大夫的原因:那位子梁大夫感覺比他們墨家弟子更清楚什麽才是真正的‘人人平等’,就仿佛親眼見證過似的。
從這一日起,墨行等數百名墨家弟子與這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一同勞作、一共吃住,閑時便在空地上傳道,宣揚他墨家思想——確切地說是‘梁墨’思想,畢竟少梁之墨對比天下其他幾支墨家,已逐漸發生了變化。
但即便有所變化,梁墨思想也仍然是最契合平民階層的思想。
因此當墨行等墨家弟子傳道時,身邊往往圍滿了成百上千的魏軍俘虜,哪怕是已經辛苦勞作了一日,但這些魏軍俘虜依舊興致勃勃地傾聽諸墨者的傳道,繼而嚐試用墨家思想看待這個天下,甚至開始暗中對比少梁與魏國。
越是對比,這些魏軍俘虜就對魏國愈發失望,同時也愈發認可墨家弟子將少梁稱為‘聖國’,繼而又越來越有的人希望能成為少梁的一員——當然了,他們得先為少梁勞作五年換取自由之身,然後才有資格加入少梁。
截止到四月初,墨行等人便已在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間發展了相當數量的忠實擁躉,這些‘墨者學徒’每日白晝在墨者的領導下辛勤勞作,入夜後便圍在各個墨者身邊,認真地傾聽諸墨者向他們講述墨家思想,整整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竟幾乎沒有人逃亡。
就像李郃之前所判斷的,
文化與思想的武器,遠比刀劍更加可怕,數百名墨家弟子對這一萬五千餘名魏軍俘虜的督促,比兩萬少梁軍隊提著刀劍去脅迫還要管用,甚至於,沒有絲毫的隱患。
關於這些魏軍俘虜,秦國左庶長衛鞅在三月末時前來少梁,視察了安置有一萬五千名魏軍俘虜的芝川營寨,當時衛鞅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他甚至感到了驚悚:少梁既沒有施行黥刑,即在那些魏軍俘虜臉上刺字,也沒有采取烙刑,即用烙鐵在那些魏軍俘虜身上烙印,甚至都沒有派多少兵卒是看押他們,看似這些魏軍俘虜隨時都有機會逃亡,但令人匪夷所思的人,這些魏軍俘虜就是沒有人逃亡。
這一刻,衛鞅真正意識到墨家學說為何能一度成為天下顯學,甚至於,他對墨家那簡直堪比蠱惑般的思想傳播感到了驚悚。
他忽然感覺,與其擔心少梁管不住這總共兩萬餘名魏軍俘虜,或許他更應該擔心正在少梁迅速傳播的‘梁墨思想’,這種有區別於其他墨家學派的思想,正在迅速將少梁打造成一個在他看來也十分恐怖的國家,毫不亞於施行‘軍功爵法’的秦國。
四月初,就在衛鞅猶豫著是否該對少梁有所限製的同時,在少梁一萬軍隊與整整兩萬餘魏軍投入春耕之際,李郃率韋諸、伍康二營一萬名弩兵,以及一千名少梁奇兵與二百餘名陷陣士,渡過大河,與嬴虔所率領的十二萬秦軍匯合於蒲阪城下,正式開啟秦梁聯軍對魏國的討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