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離他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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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邊展區的洗手間裏,陳寅把咬傷的左手無名指伸到水龍頭底下,他看著水流從鮮紅到淡紅,再到清澈。

    以方泊嶼的條件,想靠近他,貼上他,得到他關注,再跟他發生點什麽的人層出不窮,他應該早就習以為常,更多時候是無視漠然,少數時候可能是心情不錯或者心情惡劣,就會反應。

    輕佻,蔑視,薄情,又附帶一絲裹著“資深獵手”皮的玩弄。

    就拿國防生學院那次來說,男孩子對他表白,他說了兩句話,俯身貼耳給出 “你也配”的同時,還為對方別了一下頭發,動作很輕柔。

    陳寅想,可他對我就是純粹的冷,惡。

    話都不跟我說。

    傷口微微發白,陳寅收攏手指握成拳頭,腦中是方泊嶼看他的眼神。

    像是想……掐死他。

    那種反應是不是有點過了?還是說,這隻是他的主觀想法,過度解讀,錯覺一場?

    後脖子上一涼,陳寅抬眼,鏡子裏的紅毛趴在他背後,瞪眼吐舌做出一副吊死鬼樣,他罵了聲:“操!”

    “你走路怎麽沒聲?”陳寅閃到一邊,離毫無富二代形象的瘋子遠點,“飄著的嗎?”

    “自己走神,還往別人身上賴。”章瑉扣住襯衣下的領結,扯下來塞他手裏,在他想丟掉前說,“敬業點。”

    陳寅右手不能用,左手才洗過,都是水,指甲裏還有殘留的土渣,他看看被自己弄髒的領結,推測不出是什麽價位,沒準比他一年的工資都要貴。

    “我想跟他獨處。”陳寅說。

    章瑉目瞪口呆:“大叔,你平時都不照鏡子的嗎,現在照照吧,來,照照。”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什麽德行,敢這麽癡心妄想。

    陳寅磨搓指間的領結:“你搞的一出接一出,不是為了好玩嗎?我離他越近,就會越可笑,你看的也會越盡興。”

    “想什麽呢,我讓泊嶼去接你,不過是做個好主人,丟了根帶點肉絲的骨頭給你。” 章瑉對著鏡子整理一頭紅毛,“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身邊多的是樂子,真的輪不到你。”

    富家少爺語氣平和,字裏行間卻透著頑劣的不屑。

    陳寅舔了舔嘴巴上翹起來的幹皮:“那下次的骨頭什麽時候丟?”

    章瑉抓頭發的動作一停,他透過鏡子看了眼完全沒動怒的老男人,邪笑:“不要依賴福利,做我的狗,已經比別人近水樓台了大叔,你該自己找機會實現你那變態的心思。說真的,我很佩服你,又老又醜一身髒臭,也就比泊嶼他爸小幾歲,真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讓你走到他麵前,還露出跟他有過一段打斷骨連著筋的老情人樣,八十年代的劇本都不敢寫的這麽惡心。”

    陳寅聽完一大段冷嘲熱諷,隻問出一個問題:“他爸多大?”

    章瑉:“……”他沒回答,享受完了老男人可憐的急切緊張才說,“四十三。”

    陳寅麵色一緩,輕聲說:“小十一歲呢。”

    章瑉露出震驚的表情:“你不會還想去他家,跟他爸喝杯茶吧?別把我笑死,我都不忍心說你了。”

    陳寅強行從卑微醜媳婦的情境裏抽離出來,他在心裏自嘲,老子一個有過愛情長跑,喜歡長腿妹子的鋼鐵直男,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願意的好吧,當初夢到接吻都幹嘔了。

    能有什麽辦法,一直在被推著走。

    “大叔,你任職的一個月,是你這輩子離美夢最近的時候。”章瑉拍怕老男人健壯的臂肌,“不是誰都能有你這福氣的。”

    陳寅倒退著靠在牆上,他把領結塞兜裏,騰出手點了根煙。

    現在這情況,對他來說看起來是塊糖,吃進去卻會變成無數玻璃碎片,紮得他滿嘴血,還要忍不住咽下去,五髒六腑都撕裂破爛。

    遭這種虛幻又真實的情罪,愛過就算了,還能算是後遺症。

    問題是,沒愛過。

    人生一團糟,精神意念也都被控製了,想反抗隻能靠自殘,清醒的時長還一次比一次短,但他不可能就因為這件事想不開走極端。

    活得再不順,也要活著。

    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誰知道是不是解脫。

    死了的人也不會回來告訴你。

    陳寅有些出神,指尖傳來灼痛,他甩了下燙到手的煙,餘光不經意間瞥到鏡子。

    那裏麵的人像被吊在煉獄的囚犯,一邊麻木,一邊發出淒厲掙紮的慘叫,等著等不到的救贖。

    陳寅眨了下眼,看到的是自己一臉的傷,和沒什麽意義的發呆表情。

    “媽得,煙還有毒|品的效果,都有幻覺了。”陳寅把煙頭丟地上,球鞋一踩就要走,他又回頭,撿起和這個豪華洗手間格格不入的廉價煙頭,扔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裏。

    畫展結束後的活動是,打棒球。

    陳寅再一次感到意外,富人的生活豐富得像個萬花筒,不是疲於生計的底層人士能想象出來的。

    室內棒球館裏響著“嘭”聲。

    那是金屬棒擊打棒球發出的聲響,有兩支球隊在訓練,為冬季的比賽做準備。

    棒球是一項偏小眾的體育運動,陳寅第一次看,什麽站位,防守方攻擊方,跑壘,截殺之類,他都聽不懂,也看不懂,隻能勉強分析了一波,得出一個觀感——雖然沒有激烈碰撞,卻不能放鬆,隊員需要時刻繃著神經,觀察場上的變化。

    陳寅沒吃晚飯,再加上白天做了一天工,渾身酸痛筋疲力盡,他很累很餓,不想思考,就兩眼呆滯的望著身穿“7號”棒球服的瘦高少年。

    下盤穩而有力,沉著,冷靜,專注。

    站在那極為耀眼,是個氣質跟皮相都很出色的男孩子,學校裏的風雲人物。

    陳寅叉著腿坐在凳子上,手搭著膝蓋,上半身前傾,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盯著少年,他們的世界相隔太遠,不該跟有交集的。

    現在他之所以坐在這,都因為三個夢連起來的去年夏天,海邊小屋,一場師生遊戲。

    明明就隻是夢,心底卻時不時的冒出一個聲音說,不僅僅是夢。

    可不是夢,還能是什麽。

    他感覺有無數看不見的線捆住了他的思維,攔住他的視野,真相可能就在他手裏抓著……

    大概是陳寅的視線越發炙熱,被他盯著看的人終於不耐煩了,朝他看去。

    陳寅以為自己會毫無防備,哪知做出來的樣子竟然是熱淚盈眶全身發抖,一副盼了千百年,盼到一個回眸的癡魔姿態。

    方泊嶼隻跟陳寅對視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整個過程不超過兩秒。

    對陳寅的激動不已,情難自抑視而不見。

    中場休息的時候,隊員們擰開礦泉水瓶,仰頭往嘴裏倒水,弄得下巴,喉結,領口都是濕噠噠的,他們拳頭對拳頭,肩膀撞肩膀。

    那是少年人獨有的肆意鮮亮。

    教練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商討後半場的戰術。

    陳寅偷聽了會,得知方泊嶼跟紅毛是球隊的王牌搭檔,他上網搜棒球相關。

    原來方泊嶼是投手,紅毛是捕手。這兩個位置需要通過大量的練習培養默契,足夠了解對方的球路,能力,習慣,狀態,甚至是性格。

    陳寅正刷著網頁,左邊傳來喊聲,“大叔,你來我這。”他關掉網頁,慢吞吞的起身過去。

    球館裏的章瑉青春活力,像是個為熱愛奮鬥的學生,身上沒有神經質的邪氣。

    然而這都是假象。

    他還是他。

    “把上衣脫了。”他這麽對陳寅說。

    陳寅繃著臉:“我身上都是傷,有些沒怎麽處理,這個天氣傷口悶久了有味道,我怕露出來,惡心到你和你的隊員們。“

    章瑉皮笑肉不笑:“有你這麽跟主人說話的?”

    陳寅的太陽穴狠抽了幾下,他撈起上衣,一把脫了,期間牽動到幾處傷,疼得他臉色發白。

    周圍響起驚呼。

    “我去,不是讓那個大叔露腹肌嗎,用得著脫衣服?!”

    “對啊,就很莫名其妙。瑉少,他是你的司機嗎還是?怎麽受了那麽多傷。”

    “不是司機,是才招用的下人,今天剛上任。”章瑉納悶,“我也不懂他為什麽脫衣服。”

    陳寅見章瑉叫他解釋一下的時候,他背上的不少小傷口都裂開了,滲出血絲,慘不忍睹。

    老子為什麽要在這裏,被一個小孩子戲弄。

    在工地上拖拖鋼筋,遞遞磚,下班了抽根煙喝幾瓶啤酒,多好。

    陳寅很煩,這情緒短暫性地蓋過了他對方泊嶼的關注,他把上衣甩到肩頭,赤著上身走到一夥大學生跟前,滿是想快點下班的不耐。

    大學生們一雙雙眼投向他,生動的表情裏盡是對肌肉線條的羨慕。

    “還真有八塊腹肌,我還以為瑉少誇張了。”

    “哇靠,身材太好了吧。”

    “等我到了中年,要是能有兩塊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大叔,你是怎麽練的啊,教教我們唄。”

    “搬磚。”陳寅咬著牙忍受疼痛穿回上衣,下擺又被幾個男孩子掀起來,他們湊在他身前,用汗濕的手摸他汗濕的腹肌,人魚線,還有拿手機拍照的,把他當某些喜歡賣肉露肉的健身教練了。

    陳寅腰上的傷被戳到了,他悶哼了聲,有個長得挺秀氣的男孩子拽住還要掐一把的隊友,怒道:“你幹嘛碰叔叔的傷!”

    隊友嬉皮笑臉地說:“不是故意的。”

    男孩子跟他爭論了幾句,見陳寅在看他,臉刷地就紅了。

    陳寅對男孩子笑笑,引得對方更害羞,他不盡感歎,壞小孩占少數,大多還是很可愛的。

    男孩子被隊友揪著耳朵吐槽什麽,眼睛還往陳寅那看。陳寅忽然想知道方泊嶼此時在幹什麽,他一抬頭就找到了那道身影。

    方泊嶼站在熱鬧圈外,他低頭拽著手上的大手套,棒球帽壓著他的額發,眉眼都在帽簷的陰影裏。

    陳寅不自覺地看入了神,就連章瑉什麽時候走過來的都不知道。

    “你的胸比我見過的很多女孩子都要大,不發力也是軟的,但觸感還是差遠了,要不你變個性?”章瑉又搖頭,很遺憾的聳肩,“不行,還得整個容,你又沒錢。”

    陳寅扯嘴角:“做爺們挺好。”

    章瑉掃了眼他褲子上布滿很多褶子的老頭皮帶:“同性戀爺們,想被比自己小十三歲的學生搞的爺們。”

    剛說完,教練就喊集合,章瑉說:“離下班還早著呢,好好幹。”尾音未落就慢慢悠悠的離開了。

    陳寅用左手拍打褲腿上的幹泥,今天不算的話,還有二十九天,也許到不了那時候。

    富二代的玩法多,對某件事某個人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分鍾熱度。

    晚上九點多,比賽打完了,章瑉抓著頭發進了一間辦公室,不一會,球隊的經理也進去了。

    門發出被重物撞的響動,夾雜曖|昧的打情罵俏。

    陳寅站在門口,紅毛說喜歡知心大姐姐,看來沒說假話,他跟方泊嶼應該就是圈子裏走得比較近的關係,沒有別的。

    這麽一想,陳寅對紅毛的嫉妒就沒了,他吐口氣,瞥瞥旁邊站軍姿的保鏢:“兄弟,哪裏能吸煙?”

    保鏢指指:“那邊。”

    “多謝。”陳寅朝那個方向走,他路過更衣室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推了下門。

    推出了一條縫隙。

    沒鎖。

    陳寅的心跳跑了一拍,他正要進去,門就從裏麵打開了。

    “靠!嚇我一跳!”門裏的男孩子剛洗完頭,落湯雞似的滴著水,他眨巴眨巴眼睛,“叔叔,你來找瑉少嗎?他不在裏頭。”

    陳寅的注意力都在裏麵的水聲上麵:“泊……方少呢?”

    “在洗澡。”男孩子說,“是瑉少讓你來找他的?那你得等等,他洗澡不喜歡被人打擾。”

    陳寅往裏塌了一步,男孩子立刻側身讓他進來。

    “叔叔,你頭上跟臉上的紗布都髒了,夏天最好一天一換,傷口也不能沾水,不然就容易感染。”男孩子自來熟地說著。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陳寅的視線越過他,落在浴室的門上。

    “啊?”男孩子呆了呆,“不啊,一會要回學校,學生會忙死了,我都後悔加入了,一堆事……”

    男孩子徒然汗毛倒立,他回頭,結巴道:“方,方少,你洗好了?”

    方泊嶼站在浴室的門邊,身後是一片泛著青檸味的濕氣,他洗的冷水澡,露在運動t恤外的皮膚冰涼,白色大毛巾搭著他的腦袋垂下來,有那麽一瞬間會讓人覺得乖。

    陳寅看著方泊嶼,手被身邊的男孩子拉了拉,小聲對他說:“叔叔,我們去外麵說吧。”

    “噠噠……”

    方泊嶼穿著拖鞋去一排儲物櫃前,他打開自己的櫃子,從裏麵拿出背包。

    陳寅見方泊嶼要走,他快速拎起男孩子的背帶褲,把人拎到外麵關上門,之後就抵著門把手,很大聲的吞了幾口唾沫緩解幹澀難耐的嗓子。

    更衣室裏很靜,陳寅聽著自己很大的心跳聲,頭上的傷不合時宜的疼了起來,他有點暈眩,視野裏的方泊嶼都出現了輕微的重影。

    沒等陳寅說話,更衣室裏就發出了“砰”地聲響。

    櫃門被方泊嶼甩上,伴隨一聲冰冷的警告,“離他遠點,少把你肮髒的手段用在他身上。”

    陳寅愕然。

    “他”指的是誰,剛才被他拎出去的那個男孩子?

    不太可能。

    陳寅試探道:“你說的是章瑉?”他從方泊嶼的眼神裏得出答案,一時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眼眶卻已經紅了,聲音也啞了,“你又不認識我,怎麽知道我會肮髒的手段?”

    方泊嶼麵露譏諷。

    陳寅的眼睛濕熱,他哭了,眼裏是跟軟弱眼淚不相符的嘲諷,含著明顯的攻擊性:“我要是有那本事玩得過你們,就不會弄得一身傷,還要在累了一天後被他當狗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