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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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2 章
    窗外春光明媚, 院頭那遒勁的老梅冒出些許綠意,隱隱有幾朵紅梅悄然而開。
    程嬌兒倚靠在暖塌上, 將一條薄被搭在胸口, 一束晨光透過窗欞灑落,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鬆開時, 空氣裏的塵埃絲毫畢現, 一抹暖陽灼熱她的掌心。
    她淺淺的笑了,黑長的鴉羽閃爍, 眸光蕩漾, 竟是比那春光還要明媚。
    崔奕進來, 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情景。
    下人已被揮退, 屋內獨留二人。
    雖說是三十出頭的年紀, 可程嬌兒瞧起來隻有二十上下, 這十年來,無論是崔奕,抑或是兩個兒子, 都待她極好, 裏裏外外都有人操持。
    她過得比江燕還要逍遙。
    眼角不見絲毫細紋, 臉頰光滑細嫩, 泛著霞光。
    他的嬌兒呀, 無論什麽年紀,在他眼裏都是小丫頭。
    崔奕俯身上去, 將她攬入懷中。
    程嬌兒回眸, 被他清潤的視線籠著, 心裏仿佛被風吹拂,又軟又癢。
    這個年紀懷孕, 倒是讓人躁得慌。
    程嬌兒麵頰發燙,
    “國公爺,我.....”
    以前她喚他夫君,年紀見長後,便把那嬌滴滴的稱呼給改了。
    崔奕不喜她這樣喚他,顯得生疏克製。
    “別這麽叫我。”他眉宇斂著,略有些不恁。
    程嬌兒苦笑,“孩子都大了,你看瑾瑜都十六了,這幾日常有人來試探我的口風,都想給瑾瑜做媒。”
    她這個年紀,該是做婆婆的,結果她自個兒卻是懷上了。
    心情五味陳雜。
    她紅著臉垂下眸。
    崔奕伸手別開她耳鬢的發絲,將她秀美的麵龐給捧起,凝望著她,
    “在我眼裏,你隻是我的嬌兒,我的嬌妻。”
    程嬌兒靦腆地眨了眨眼,後又失笑,“夫君,我們又有孩兒了....”
    提起孩子,崔奕愁上心頭,挨著迎枕坐了下來,竟是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程嬌兒見他不說話,便知他是擔憂,頓時小臉垮下,不恁道,
    “崔奕,我可警告你,你必須好好伺候我生下孩子,你若是動了旁的心思,我絕不搭理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奕怕她不放心,連忙承諾。
    程嬌兒伸出手覆在他的眉眼。
    十來年,崔奕相貌沒怎麽變,隻是輪廓深邃了些許,依舊是那般好看,叫人挪不開眼。
    她輕輕直起身子,碰觸了那一片柔軟。
    濡濕軟糯,輕輕一觸,即刻分開,像是蜻蜓點水,撓了撓,叫人越發心癢難耐。
    程嬌兒想要退開,被崔奕扶住了雙肩。
    四目相對,她清澈的眸眼裏倒映著他深邃的輪廓,
    外頭的人都在傳崔奕老當益壯,怕是要得了一個老來女。
    崔奕卻是不愛聽這話的,程嬌兒容似少女,他這些年為了不叫她嫌棄他,也極為注重保養,哪裏就當一個“老”字。
    要怪就怪兩個小子竄得太快了。
    瑾瑜這些年常在邊關,跟從他舅舅隨軍。
    原先他是不答應的,有一次瑾瑜鬧得厲害了,他便開口,隻要他考上進士,他就答應放手讓他去邊關。
    哪知道那小子還真就一鼓作氣,在前年考上了進士,一時在京城風頭無二。
    他有心在京中給那小子安一個官職,可瑾瑜卻不肯出仕,放榜當日,得知自己中了進士,不是高興回來慶賀,反倒是連夜收拾行囊奔赴邊關。
    崔奕也知道強迫孩子,些許會適得其反,最終也隻能任由他去。
    瑾瑜年底在邊關立了大功,前不久跟隨程雲回京述職。
    他文武雙全,又是宰相府的世子,京中人人盯著。
    是以,這幾日來府上議親的不在少數,就是張俊這位年逾古稀的老首輔,也豁下臉麵,親自登門,有意讓瑾瑜娶他最小的一位嫡孫女。
    崔奕望著程嬌兒那張灼若芍藥的麵龐,指腹輕輕摩挲著。
    他的小丫頭怎麽能給人當婆婆呢?
    她性子這般和軟,若是媳婦兒強悍了,欺負她怎麽辦?
    “嬌兒,瑾瑜的婚事不要著急。”
    程嬌兒愣住,清潤潤的眸子頓時就盛滿了不情願,
    “為什麽?您難道不想做祖父了?瑾瑜都十六了,他是崔家長子,萬不可耽擱。”
    崔奕揶揄地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頭,低喃道,
    “我這爹還沒當上呢,怎麽就要當祖父呢,我不急著當祖父的。”
    他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
    程嬌兒被他逗樂了,覆上小腹,也跟著羞赧不已,心裏卻又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欣喜給填滿了,她軟軟地靠在他懷裏,嬌滴滴勾手攬過他的脖間,幾乎是掛在他身上的,眸色如春風洗過,柔情似水,
    “我多麽期望,我們能永遠這樣,我不想老去。”
    程嬌兒這樣的話,跟浪花一樣拍打在他心尖上,一股浪潮在心底湧起,他俯身上去,細細含住了她的嬌唇。
    私下,二人情意綿綿的時候多,可崔奕卻覺得不夠。
    兒子已經大了,未來他們還有做祖父祖母,哪裏能再這麽放肆呢。
    眼下就放肆算了。
    他伸出手,將窗蒲放下,將柔嫩的身段揉在懷裏。
    程嬌兒懷著孕犯困,崔奕抱著她待她睡著,才出了清暉園。
    瑾瑜剛剛被他趕去了前院,如今正被諸葛均擰著在訓話,好像是在外麵闖了什麽禍事。
    遠遠地,崔奕背手踱步上芝蘭軒回廊,就聽到諸葛均的低沉壓抑著的怒火,
    “你怎麽能把張家小姑娘的籃子給打翻,人家姑娘是調皮了些,你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麽能跟人家計較!”
    瑾瑜不服,敞亮的嗓音壓都壓不住,
    “誰叫她囂張,還說什麽她祖父已經上門了,要把我們的婚事定下來,我呸,誰要娶她個母夜叉,爹爹要是逼我娶她,我就去邊關,一輩子不回來!”
    崔奕聽到這裏,臉色拉了下來,德全在一旁嚇得不行,連連朝崔奕投著懇求的眼神,希望他別動怒。
    隔著窗蒲,崔奕低沉地喝了一句,
    “誰逼著你娶媳婦了!”
    瑾瑜聞言,神色一亮,跟一陣旋風似的刮了出來,
    “爹爹!”
    他撓著後腦勺笑嗬嗬望著崔奕,“爹爹不讓我娶張家那母夜叉?”
    “沒規矩,什麽母夜叉,人家不過是一十幾歲的小姑娘!”崔奕不悅地教訓道。
    瑾瑜在崔奕積威下長大,還是有些怵他的。
    耷拉著腦袋跟著他進了書房。
    陳俊與諸葛均皆在,這些年,二人始終不離不棄,一個幫著他操持朝政,一個幫著他料理崔家外務。
    陳俊把近來有意結親的官宦嫡女名錄遞給崔奕。
    瑾瑜立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垂眸立在案前,滿臉不快。
    崔奕認真翻看。
    廊外傳來一陣細沉的腳步聲,陳俊站得離窗口最近,撩眼望去,正見一風姿奪目的少年步履如風踏來。
    十四歲的少年,氣度沉穩,一身天青色繡暗紋的長袍,襯得他身姿如玉,微風從院頭拂來,他衣擺聞風而動,自染光華,不似凡人。
    母親是程嬌兒那樣的絕色,父親又是這般清俊。
    小七崔蘊之便似集天地之靈華,那張臉清逸俊朗,竟是比年輕時的崔奕還要俊上幾分。
    瑾瑜聽到動靜,眸子立即如染了光似的,朝外張望,整個人也跟著來了勁。
    “弟弟。”
    崔蘊之從容踏入書房,眉眼微微下垂,自帶清冷,目光落在崔奕身上,先是規矩行了一禮,複又跟諸葛均和陳俊下拜,最後才看了一眼瑾瑜。
    他沒多說什麽,跟著瑾瑜立在一塊,等著崔奕的吩咐。
    十來年過去了,蘊之跟瑾瑜長得一樣高大,隻是瑾瑜略壯實一些,蘊之則越發俊挺。
    瑾瑜相貌爽朗,眉眼開闊,往那兒一站,便有一股鏗鏘鐵馬的氣勢逼來。
    諸葛均和陳俊不隻一次感慨,這兩兄弟真是一時之雙壁,整個京城無人能與之爭鋒。
    單單瞅著這兄弟倆,崔家的門庭不用擔心,朝堂也後繼有人。
    瑾瑜在邊關是人人敬重的少將軍。
    前段時間,蘊之與年輕的皇帝出城春獵,朝中一半文武官員隨行,一應事務全部是蘊之料理,世人稱讚蘊之有宰執之風。
    如今,也就在崔奕和程嬌兒麵前,兩兄弟才能一副受教的模樣。
    “父親,母親怎麽樣了?”
    見崔奕翻著手裏的名冊不曾吭聲,蘊之便開口詢問。
    回來的時候,德全眉眼裏都是笑意,可母親請了大夫說是身子不舒服也是事實,父親眉宇間也有憂色,崔蘊之很擔心。
    他雖是小兒子,可這些年瑾瑜時常不在身邊,大多是他身為兒子恭敬侍奉母親。
    在他眼裏,母親就是尊貴嬌養著的,不能出一點差錯。
    崔奕放下名冊,抬眸望著兩個兒子,
    “你母親沒事,就是,你們可能會有妹妹了。”
    蘊之聽著微微一愣,旋即眼底現出濃濃的笑意。
    瑾瑜見氣氛好,就嘟囔著嘴,“爹,我早就羨慕別人家三個四個妹妹的,我們家裏一個都沒有,娘這也懷的太遲了,要是早懷上,妹妹都能跟著我們玩了。”
    眼下還在肚子裏,將來豈不跟養女兒一樣?
    崔奕聽出瑾瑜弦外之音,將名冊一丟,臉色就沉了下來。
    “你如今越發張狂了,都敢編排你的父母?”
    “你妹妹雖然還在你娘肚子裏,將來卻也輪不到你們操心。”
    他還沒老呢。
    瑾瑜悻悻閉上嘴,推了推蘊之,示意他說幾句話緩和的話。
    倒是一旁的諸葛均笑嗬嗬望著瑾瑜,
    “瑾瑜,你這麽喜歡妹妹,不如娶一個妹妹回來寵著?”
    瑾瑜一聽,開水燙腳似的,往後蹦躂了幾步,
    “不要,我不要娶女人,張淩那小子自從娶了媳婦,沒過一天好日子,家裏三妻四妾鬧得不可開交,我可不要學他。”
    崔奕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卻是難得沒罵他,
    “你又不用三妻四妾,娶一個就成了,你是崔家嫡長子,今年十六了,該要成親了。”
    “我不要!”瑾瑜往後退到了牆根,指著蘊之道,
    “我將來可是要上戰場的,要娶讓蘊之娶!”
    蘊之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很不悅地瞪著瑾瑜,
    “你是兄長,哪有弟弟先娶的道理?”
    “把世子讓給你?”瑾瑜挑眉道,
    蘊之一陣氣結,幹脆別過臉去不理他。
    崔奕將名冊往前一丟,也不理會兄弟倆吵架,
    “這裏有京城名門閨秀的名錄及畫冊,你們兄弟倆都看一看,爹爹沒別的要求,第一性子要好,人要踏實,必須得對你們母親恭恭敬敬的。”
    瑾瑜哼了幾聲,看那本冊子跟看瘟神似的,躲得要多遠有多遠。
    蘊之呢,則是微微凝神,明白了父親的言下之意。
    他母親性格擺在那裏,斷不能娶厲害的媳婦進門。
    諸葛均在一旁問道,“那張家的事該如何?畢竟老首輔都親自登門了。”
    崔奕聞言有些頭疼,這些年,他與張家的關係談不上多好,尤其是當年張家長媳衝撞了程嬌兒,他料理了張俊嫡子後,兩家便不對付了,隻因崔家勢頭強盛,不是張家可比,張家才忍氣吞聲。
    這十來年,張家子弟相繼出仕,而崔瑾瑜和崔蘊之年紀還小,張家也有崛起之兆。
    隻是再怎樣,朝政都是把持在他和程雲手中,張家奈何不得的。
    張俊這一回登門,算是擺低姿態示好,論理崔奕沒拒絕的餘地。
    可偏偏涉及瑾瑜的婚事。
    別看崔奕是個強悍的性子,卻不樂意強迫了兒女的婚事。
    他的婚事當初便是自己做的主。
    “你真的不喜歡張家那姑娘?”
    “不喜歡!”瑾瑜斬釘截鐵道,嫌棄的眼神都溜到了梁上。
    “爹爹不要逼我,我是寧願當和尚都不要娶不喜歡的人。”
    崔奕沉默。
    他看了一眼諸葛均和陳俊,二人皆是苦笑不已。
    “行了,去給你們母親請安。”
    兄弟倆退了出去。
    陳俊頷首上前,
    “爺,在下倒是有個法子,能讓老首輔知難而退。”
    “哦?”崔奕挑了挑眉。
    陳俊低語幾句,崔奕失笑,“你去辦吧。”
    目光落在那一本冊子上,按了按眉心,“算了,他們兄弟倆的婚事不急。”末了自嘲地笑了笑,
    “得我先當了爹再說。”
    諸葛均和陳俊明白了崔奕的意思,相視一眼撫須大笑。
    崔奕這是擔心旁人說程嬌兒挺著肚子當婆母,好在兩位少爺也不算大,婚事拖一兩年也無礙。
    這邊兄弟倆恭恭敬敬一起到了清暉園給程嬌兒磕了頭請了安。
    瑾瑜挨著程嬌兒坐在軟塌上,眸眼亮晶晶的,好奇問著,
    “娘可有想吃的?您盡管說來,天南海北的,兒子都給您尋來。”
    程嬌兒聽著失笑,忍不住揉了揉瑾瑜的腦袋,
    “傻孩子,娘現在還吃不得大補的東西,得吃清淡的,回頭能吃了再吩咐你不遲。”
    蘊之則立在一旁,神態恭敬略帶幾分關切,“母親可有不舒服?是不是吃不下東西?”
    這是擔心程嬌兒孕吐。
    程嬌兒聞言覷著蘊之,“你打哪知道這些的?”
    蘊之微微紅了臉,垂下了眸。
    瑾瑜逮著了,頓時咧嘴大笑,利索起身一把拍了蘊之的胳膊,對著程嬌兒道,
    “娘,瞧見了吧,弟弟就是個偽君子,瞧著霽月風光,不食人間煙火,實則一肚子壞水,什麽都知道!”
    蘊之聞言俊臉繃紅,“你胡說什麽,是來的路上,聽著丫頭提起的。”
    郝嬤嬤在一旁瞅著兩兄弟鬧,不由勸架,
    “好啦,兩位小主子莫要吵,七少爺剛剛候著時,便問了人要注意什麽,是關心夫人之故,六少爺就別打趣了。”
    郝嬤嬤滿頭銀絲,已在府上容養,眼下程嬌兒懷了身子,老人家擔心下人不經事,主動請纓過來盯著清暉園,崔奕自然是樂意的。
    程嬌兒吩咐人端了錦杌給郝嬤嬤,兩位少爺麵前,她也是不需要行禮的。
    瑾瑜知道誤會了蘊之,便聳了聳他的肩,“好了,哥哥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蘊之不想跟他一般見識,朝著程嬌兒行禮,“母親,兒子先去書房看書,晚上再來看望您。”
    蘊之轉身掀簾離開,翩然玉姿,世無其二,他這一走,屋內仿佛都要暗沉幾分。
    瑾瑜砸了咂嘴指著蘊之離去的身影,“娘,您瞧瞧,他這脾性見長,我不在時,您對著這個麵癱臉怎麽活呀?”
    程嬌兒嗔了他一眼,拉著他坐下,
    “你不在家裏,你弟弟乖巧得很,事事不叫娘操心,倒是你,這一回怎麽也得留下來,陪著母親,等你妹妹出生再走如何?”
    瑾瑜一回來就告訴她,隻在家裏待兩個月便走,這些年,瑾瑜留在家裏的時候少,程嬌兒心裏總是掛念著他,心疼不已。
    瑾瑜聞言失笑,眼底也有了幾分難舍的溫情,“娘,兒子對不住您,總是叫您操心,還不曾侍奉您。”
    程嬌兒聞言眼淚滾下,哽咽道,
    “母親不是想要你侍奉,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小的時候,瑾瑜每次回來,程嬌兒總要脫了他衣服看他身上的傷口,如今大了,卻不許她這個娘看,程嬌兒心痛如絞。
    “娘,我沒事啊,我好好的!”瑾瑜站起來轉了一圈蹦躂了幾下,表示自己很健康。
    “再說了,舅舅護著我,還真能讓我吃虧呀!”
    程嬌兒聞言心裏好受了些,“也是,那你跟娘親說一說,你這次是如何立功的?”
    瑾瑜不笨,知道程嬌兒在套他的話,他編故事似的,把自己立功的事繪聲繪色說了。
    他沒告訴程嬌兒,他多少個暗夜,深入敵營幫著舅舅打探敵情。
    他也沒告訴程嬌兒,邊關不是京城,京城看家世,看在崔奕麵子,人人要敬著他。
    但邊關不一樣,甭管誰去了邊關,哪怕是皇帝本人,不立下戰功,不拿出真本事,別想服人。
    瑾瑜陪著程嬌兒說了許久的話,陽光西斜,透過窗欞潑灑進來,照耀著程嬌兒秀美的麵龐,暖融融的,仿佛透過瑾瑜的話語,看到了邊塞的風光。
    她漸漸地閉上眼,睡了過去。
    瑾瑜幫著她蓋了被褥,托腮陪著她。
    別看他在人前笑嘻嘻的,他心裏主意高著呢,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門兒清。
    旁人都說他沒有蘊之穩重,家裏將來的擔子怕是得蘊之來挑。
    是嗎?
    誰又不想依偎在爹娘身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呢?
    他不能!
    他是雄鷹,不能被這逼仄的宅子給束縛了。
    他為什麽向往邊境,因為那裏是廣袤的藍天,可以任他馳騁。
    那裏才是他的天地。
    當回望身後萬家燈火,他總有一種肩負使命的宿命感。
    他是宰相之子,他是皇帝的表兄,他還是當朝大都督的外甥。
    他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
    他來守國門,弟弟來守護家族。
    待程嬌兒睡熟了,瑾瑜才起身,抬袖擦了擦眼角,轉身含笑步出。
    次日聽聞程嬌兒懷了身孕,李靈素帶著一雙兒女來看望她。
    程悅然今年九歲,她繼承了父親及姑姑的美貌,小小年紀已然是美人胚子,顧盼之間倒是有幾分像程嬌兒少時,嬌豔無雙。
    程悅然是跟著瑾瑜長大的,性子活脫又單純,十分討喜。
    她給程嬌兒請了安,便去找瑾瑜兄弟玩。
    “二表哥在哪裏?”程悅然梳了雙丫髻,掰扯著瑾瑜的袖子,拖著他要去找蘊之。
    “你找他做什麽,你想玩什麽,哥哥帶你!”瑾瑜習慣了悅然跟在他身後鬧騰,
    程悅然咯咯直笑,
    “哥哥,咱們很快就要去邊關了,又要把蘊之哥哥丟在家裏,我去看望蘊之哥哥,安撫他呀。”
    瑾瑜哈哈大笑,想像尋常那般去揉悅然的腦袋,可這小丫頭卻不知道為何,愣是躲開護著自己的發髻道,
    “哥哥,我現在大了,你不能揉我了。”
    瑾瑜越發覺得妹妹可愛,
    “行,蘊之在書房,你去找他,哥哥去把你弟弟找回來。”
    要說瑾瑜也是打小調皮到大,卻還沒程幀頭疼。
    程幀將調皮狡猾無辜呆萌集於一身,做出的事比誰都可恨,偏偏動不動哭鼻子,愣是讓人沒法氣他。
    剛剛來的路上,小家夥偷偷從馬車裏溜了出去,居然連程雲都沒找著。
    瑾瑜是帶著這對兄妹長大的,程雲下馬便去尋崔奕,吩咐他去把程幀給找回來。
    這邊瑾瑜出門,程雲則坐在崔奕書房裏喝茶。
    這麽多年過去了,程雲在崔奕麵前是一如既往肆意,大舅子的譜兒擺個沒底。
    程雲耷拉腿躺在崔奕的躺椅上,崔奕反倒是端正坐在案後。
    “你什麽意思?你要留瑾瑜下來?”程雲問,
    崔奕容色寧靜,“嬌兒懷著孕,她一貫擔心瑾瑜,我怕她心裏不踏實影響孩子出生,你就勸著那小子在京城留一年,待嬌兒順利生產,將他婚事定下來,再隨你去邊關。”
    程雲嘖了一聲,沉默下來,偏頭側望崔奕,
    “留一年問題不大。”
    “你給瑾瑜選了哪家的媳婦?”程雲覷著他。
    崔奕含笑,定定對望,“瑾瑜雖是我的孩子,卻是你帶著長大的,婚事自然得問過你這個舅舅,你的意思呢?”
    程雲這下抿著唇一言不發。
    瑾瑜年紀不小,已經十六了。他的女兒悅然才九歲。
    “你著急嗎?”他側頭看了崔奕一眼。
    一束陽光透過窗欞灑下,空氣裏塵埃清晰可見,程雲躺在光線下,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崔奕明白了程雲的意思。
    “瑾瑜比然兒大得太多了,不是還有小七嗎?”
    “蘊之呀?”程雲咂咂嘴,扶著躺椅坐起來了些,高大偉岸的身影遮住大半陽光,
    “蘊之是極好,隻是你也知道,我更喜歡瑾瑜,畢竟是我帶大的。我心裏是把瑾瑜當命根子疼。”
    程雲對瑾瑜比對親兒子程幀還要好。
    以前程雲覺得瑾瑜已經夠鬧騰了,沒想到程幀還要紈絝,程雲壓根不想管程幀。
    “我去邊關,把程幀丟在你家裏,給你管教成不成?”
    “哈哈!行啊,你幫我養了一個,我也得幫著你管教不是?”崔奕對這個小紈絝倒是還挺喜歡的,沒事就逗逗程幀,程幀在別人麵前調皮,對程嬌兒卻是恭恭敬敬的,程嬌兒尤其寵愛他。
    “至於瑾瑜的婚事,你也知道,宮裏也盯著,張家也盯著....”
    “正因為別人都盯著,你才以等我為由先拖延著,我看瑾瑜也不想這麽快成親。”程雲截住崔奕的話。
    崔奕撥弄著手裏的珠串兒,最近他新請了一串小葉紫檀,安神保平安,他便幫著程嬌兒養著,待包漿了便給程嬌兒當個十八子戴著。
    崔奕嘖了一聲無奈望他,“你真不喜歡蘊之?”
    程雲苦笑,起身坐在了他對麵,壓低聲音道,
    “你錯了,我怎麽可能不喜歡蘊之,隻是我說了,我與瑾瑜情義不一般,除非悅然喜歡蘊之,否則我肯定是想要瑾瑜做女婿的。”
    崔奕緩緩點了頭。
    “既然這樣,瑾瑜我便給你留著,不過話先說清楚,瑾瑜若是與悅然情投意合,那我無話可說,若是孩子不樂意,可不能生分了咱們的交情。”
    “你這是什麽話,嬌兒是我親妹妹,我把她看得比誰都重要,還能因為孩子們的婚事生分?退一萬步,若是瑾瑜和蘊之都不喜歡悅然,還有程幀呢,或者把嬌兒肚子裏這個給幀兒也是成的。”
    崔奕第一回嚐到了孩子還在肚子裏,就被人搶著要的滋味了。
    “你這舅舅當的!”
    “待我女兒長大,還不知道咱們老成什麽樣了!”
    程雲哈哈一笑,垂眸蹭了蹭崔奕書案上的筆洗,“說的也是,那時我在不在還兩說。”
    這些年他飲血邊關,身上落下了不少舊疾,他是活在刀尖上的人,生死早已度外。
    崔奕聞言,臉色就不怎麽好看,心裏也很酸脹,默了一會斥責道,
    “別太拚了,該讓底下的人曆練著,大晉也不靠你一人。”
    “嗯。”程雲頷首。
    “行,我去看看妹妹,事兒就這麽定了,瑾瑜先留下來,但...婚事先不急。”程雲一錘定音往外走。
    程雲在去清暉園的路上,先遇到了瑾瑜,瑾瑜把程幀捉了回來,程幀滑不溜秋的,已經先一步去了後院。
    程雲便把要他留下一年的事,告訴了瑾瑜。
    瑾瑜有些沉默,也罕見沒有反駁。
    是顧忌著他娘的身子。
    悅然知道了,就不高興了,小丫頭哭哭啼啼朝瑾瑜跑來,撲在他懷裏哭,
    “哥哥,娘親原說要把我們全部帶去邊關,可剛剛姨父說要把弟弟留下來,那我也留下好不好,哥哥不在,我去了沒意思。”
    小丫頭把鼻涕眼淚全部蹭在瑾瑜懷裏,瑾瑜也有些舍不得,
    “你別急,我先問問舅娘,看能不能把你也留下來。”
    最後幾個孩子全部鬧到了程嬌兒跟前。
    程雲夫婦都在。
    李靈素板著臉道,“不成,你弟弟本就夠難纏了,再留下你,你姑姑還怎麽養胎?”
    程悅然眼淚巴巴,一邊拉著瑾瑜的手,一邊拽著蘊之的袖子,輕輕扯了扯,望著他,
    “哥哥管著弟弟,二表哥管著我好不好?我很乖的,我不會給姑姑添麻煩的。”
    蘊之垂眸,對上小丫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盛滿了懇求和委屈,那雙眼眸純淨無垢,像是秋水洗過,長睫毛一眨一眨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他一貫冷硬的心,
    “然然.....”
    他正要說話,程雲厲聲打斷,
    “別鬧了,你必須跟著你娘去,待你姑姑生產,我再把你送回來。”
    程雲一向說一不二,程悅然嘴巴一癟,想要哭卻又不敢哭,輕輕靠在蘊之的袖擺下,蹭著眼淚。
    蘊之張了張嘴,最終吞下齒間的話,眸色垂下,隻餘一抹冰冷。
    半月後,程雲攜李靈素帶著程悅然出京,瑾瑜牽著程幀送他們出城。
    古道向西延伸,朝陽肆意。
    程悅然悄悄掀開馬簾,視線不停往京城方向張望,卻始終不見想見的身影。
    崔蘊之坐在城門酒樓的閣樓,手中淡淡擒著一杯酒,緩緩酌著,他神情一如既往冰冷,薄唇微勾,隻餘一抹苦澀。
    程嬌兒月份漸大,一家人都小心謹慎著。
    蘊之日日奔跑國子監,隻會明年開春下場。
    崔奕總攬朝堂,總是有些事要操心的,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反倒是瑾瑜在管著。
    程嬌兒從來沒像現在這般開心,瑾瑜很少這樣陪在她身邊,等她生完孩子,瑾瑜又要去邊關,程嬌兒格外珍惜現在的日子。
    暮色四合,將暑氣卷走,留下一片清涼。
    夏日日子長著,夕陽西陲了許久,院子裏還殘有一片光色。
    蘊之下學回來,如往常那般來給程嬌兒請安,他穿著一件深藍色暗紋的直裰,芝蘭玉樹般立在廊下,透著紗窗靜靜望著裏麵的身影。
    瑾瑜拿著一本小冊子,端著錦杌靠在羅漢床旁邊,一邊在認真讀書,仿佛是讀給程嬌兒肚子裏的孩子聽。
    程嬌兒穿著一件丁香色的杭稠薄褙子,靠在迎枕上,一隻手搭在瑾瑜的肩頭,眼底盛著笑意,另一隻手裏還有一個不曾繡完的繡盤。
    那畫麵竟是出奇的和諧而愜意。
    蘊之原先不知不覺勾著唇角,到後來不知為何,唇角的笑意淡了。
    中秋前夕,邊關傳來密報。
    蒙兀三部的小王子南下偷襲,程雲受傷。
    崔奕捏著這張密報,心幾乎是衝到了嗓子眼。
    程雲這麽多年來,大大小小受傷無數,可這一回能值得暗衛千裏奔襲送消息回來,肯定傷得不輕。
    崔奕臉色陰沉如水,他在屋內來回踱步。
    瑾瑜聽說邊關送了消息回來,直奔崔奕書房,再看自己親爹臉色很不對勁,就知道出事了。
    “怎麽了爹?”
    瑾瑜這麽大了,崔奕也不想瞞他,
    “你舅舅受傷了。”
    瑾瑜比崔奕更了解程雲的性格,如果不是很危急,必定不會僅僅送個受傷的消息來。
    一貫清澈的眼眸瞬間射出幾道寒芒,他咬牙切齒道,
    “爹,我現在就去雲關!”
    “等等!”崔奕攔住了他,
    “你且等等,明日一早出發,你去的太急,你娘會懷疑。”
    瑾瑜步子一凝。
    當夜崔奕喚來諸葛均和陳俊,二人最後商議一番,讓陳俊並瑾瑜悄悄去雲關。
    陳俊此人善謀,心思詭譎,有他在,崔奕不用擔心大局,瑾瑜到底年紀輕了。
    次日清晨,瑾瑜先去了清暉園。
    程嬌兒還沒醒,她現在嗜睡得很。
    瑾瑜不敢吵著她,隻遠遠望了幾眼,程嬌兒嫻靜的麵容刺痛了他的眉心。
    他終究是食言了。
    出了清暉園,見蘊之一襲青衫立在門下,清冷孤寂。
    瑾瑜才回想,這麽多年都是蘊之替他這個長子在父母跟前盡孝。
    兄弟倆遙遙相望,晨光稍起,東邊天際掛著半輪圓日,一截烏雲橫在圓月正中,一半熠熠生輝,如霞光破日,一半沉在烏雲之下,一片青灰。
    蘊之的眸光黑漆漆的,仿佛是陷在山穀裏的湖,沉沉壓著,掀不起半點漣漪。
    瑾瑜眸底的苦澀在對上他深沉的目光後,漸漸蓄起炙熱,
    “弟弟,娘親交給你了,你好好照顧他們!”
    瑾瑜越過他,拔腿就走。
    蘊之忽的轉身,遙望他的背影,
    “哥,你放心去,京城交給我。”
    瑾瑜身子一顫,朝他擺了擺手,少年意氣風發,頭也不回消失在晨光裏。
    程嬌兒是在三日後,才知曉瑾瑜去了邊關。
    她什麽都沒問,獨自一人坐在秋千上,望著夕陽西下默然不語。
    他們都瞞著她,哄著她,她心裏都清楚呢。
    她覆上隆起的小腹,目光漸漸恍惚,暈沉。
    心裏痛到仿佛有肉被割絞。
    肉被絞碎了,心裏空空的。
    抬手,瑾瑜曾給她畫下的小冊跌落,隻餘一手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