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若天上無雷霆,則人間無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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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寒沙踱步進了正廳,首先看見了一名身著紅色勁裝的冷峻青年。

    其人坐姿挺拔,氣勢沉凝,顯然是武功有成。

    “讓王兄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

    燕寒沙人還沒到,笑聲先至。

    “實在沒法子,王兄你有所不知,父親他閉關已有一陣時日,大哥又無心長房事務,燕閥的擔子如今都壓在我一人的肩膀上。”

    “每天處理三幫四會的江湖事,還有鷹揚府的各種任免調派,當真忙不過來。”

    王磐不慌不忙站了起來,拱手道

    “二公子貴人多事忙,這也正常,倒是王某冒昧造訪過來打擾,還請不要怪罪。”

    燕寒沙態度親切,拉著這位王閥之主的義子入座。

    “哪裏的話,我和元秀明日就要成親,以後咱們都是一家人,不必這麽生分。”

    他知道王中道膝下無子,隻有兩個女兒。

    長女叫王元秀,與自己在東都結識。

    彼此相談甚歡,最後走到了一起。

    小女兒叫王芝蘭,年方十六,待字閨中。

    因為沒有兒子繼承家業,王中道後麵收了三個義子。

    王磐便是其中之一,執掌東都巡防重事,官拜兵曹參軍。

    算得上王閥年輕一輩,頗為厲害的一號人物。

    對比起來,大概就是燕閥長房大公子燕明誠的地位。

    “二公子說笑了,王某隻是養子,怎麽有資格說一家人。”

    王磐眉頭微微擰動,語氣有些生疏。

    “嶽父攏共認了三位義子,最為看重王兄,叫你執掌東都巡防,管轄左右驍衛,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燕、王兩家結親,互為一體,日後說不定我還要仰仗王兄相助。”

    “加上你與元秀一同長大,自幼關係就好,更要好生親近。”

    燕寒沙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他武道天賦平平,卻極其擅長交際。

    風月雪花,談天說地,無所不會。

    隻是王磐性子冷淡,神色之中頗有幾分不耐。

    他聽到“燕、王兩家”,燕閥在前,王閥在後,本就不太高興。

    加上被反複提及的“結親”二字,更是覺得刺耳。

    於是,王磐不再寒暄,開門見山道

    “二公子,王某領了義父的命令,護送大小姐到華榮府。”

    “剛過了醴縣,按照送親隊伍的行進速度,本來下午就要進城。”

    “可是,沒成想在三林郡被攔了下來……”

    燕寒沙聞言勃然大怒,煞氣流露。

    這樁婚事能不能成,關係到自己爭奪閥主之位。

    所以,剛才聽到燕大管家的提醒。

    知曉齊閥和伏龍山莊準備搞事,甚至氣得要調動鷹揚府的兵馬。

    燕閥上下,最著緊婚事的,莫過於他自己。

    “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攔截送親隊伍?我這就點齊三千精騎……”

    燕寒沙雙眼之中,冷光閃爍。

    莫非是齊閥、伏龍山莊要撕破臉皮?

    寧願冒著得罪燕、王兩家的風險,都要攪黃了這一次的聯姻?

    “三林郡守袁珂,他以王閥送親隊伍人數過多為由,不許我等過去……王某想知道,這是閥主的意思麽?若天都先生對這樁婚事懷有疑慮,那我立刻就帶著大小姐打道回府。”

    王磐麵無表情,話裏話外的意思卻很明顯。

    “袁珂……他是父親的心腹,向來有遠見,辦事能力強……”

    燕寒沙心中遲疑。

    他名義上執掌長房,可到底還沒有正式接過閥主位子。

    燕閥底下的門生故吏,目前隻認燕天都,並不會懼怕二公子。

    “怎麽?二公子管不了這事兒?那就叫大公子,或者燕閥主來給個答複吧。”

    王磐半真半假流露出幾分輕蔑神色。

    “敢問王兄,這一次送親總共有多少人?”

    燕寒沙眼皮跳動,強行按捺怒氣,沒有受這個激將法。

    “儀仗八百,刀衛八百,盾衛八百,另外還有丫鬟、仆從、雜役,零零總總約三千人左右。”

    王磐心中一突,仍舊維持著平淡語氣,好似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

    “呃……這,三千人進到華榮府,確實有些不妥。”

    燕寒沙眉頭皺得很緊。

    難怪三林郡守袁珂不讓王閥送親隊伍過去。

    上千人,各個披甲執銳,佩刀帶箭。

    這麽入城,實在不合規矩。

    “王某明白了,看來二公子也沒什麽誠意。既無意聯姻,那就作罷。”

    王磐騰地起身,冷笑道

    “自東都到華榮府,期間馬車走官道,坐船過水道,沿途何其辛苦,何其凶險?”

    “先不說平天寨的那幫亂匪,光是那些嘯聚山林的綠林豪強,路上不知道遇了多少!”

    “元秀大小姐是閥主的掌上明珠,此次成親義父極為看重,僅珠寶銀兩就裝了三十箱,還不算古董玉器,錦羅綢緞,足足一百二十口大箱子。”

    “財帛動人心,那幫綠林豪強連送給聖上的皇綱都敢劫,何況是王閥的嫁妝。”

    “若不加派人手,王某恐怕走不到華榮府,大小姐就被什麽八駿四秀搶上山做壓寨夫人了!”

    “三千人?閥主當初恨不得派三萬人護送!”

    聽到這番話,燕寒沙神色訕訕。

    大業天下,世道崩壞。

    各路綠林豪強層出不窮,攪弄出好大的聲勢。

    各地送到大名府的皇綱陸續被劫過幾次,惹得業景帝震怒,甚至想要下詔把靠山王韓當調回來剿匪。

    “王兄消消氣,不要動肝火,袁郡守他也是出於謹慎。”

    “依我看,雙方各退一步,王兄把一眾精銳留在三林郡,轉而讓鷹揚府的兵馬護送,如何?”

    燕寒沙細想了一下,也覺得袁珂小題大做。

    華榮府內城駐軍就有五萬,其他各處的屯兵更是超過十萬之眾。

    哪怕把王閥送親隊伍放了進來,又能鬧出什麽亂子?

    “二公子剛才說是一家人,現在卻百般提防,哼!莫非我還能用三千人把華榮府給占下?”

    “還未成親就已經如此見外,隻怕元秀大小姐嫁過來,到時候會備受冷落。”

    王磐連連冷笑,語帶譏諷。

    “王兄多心了,四閥入城各不帶兵,這是規矩嘛。”

    “此前辦九州擂,各家人馬也是駐紮之外。”

    燕寒沙堆著笑道。

    “既然二公子執意如此,那就這樣吧,王某會讓八百刀衛、八百盾衛留守三林郡,其他人跟隨送親隊伍進城。”

    王磐麵色不快,拂袖而去。

    燕寒沙也沒強留,嘴角噙著笑意。

    隻要不帶刀兵,那就鬧不出什麽亂子。

    “就等明天了。”

    這位長房二公子長舒一口氣。

    ……

    ……

    華榮府。

    三林郡外。

    一條麵皮泛紫,身形昂藏的大漢走在小路上。

    他戴著一頂鬥笠,身穿粗布麻衣。

    如此寒酸,卻自有卓然的氣度。

    “單二哥,咱們真要去華榮府觸燕閥的黴頭?”

    赤發黃須的徐成昌撓了撓頭,像是背書一樣,絮絮叨叨道

    “剛才過三林郡,我可瞧見王閥的送親隊伍了,那燕二公子要成婚,華榮府各路人馬,連六大家都過去了。”

    “我們這樣單槍匹馬上門找茬,是不是太過魯莽?”

    “而且,燕閥也有不少高手。”

    “三幫四會的兆應求,武道三境巔峰,綽號“雲中龍”,身法卓絕,武功不俗。”

    “鷹揚府的平子秋,是個能使長槊的猛將,換血八次,有二虎之力,同樣是武道三境,能以一敵十,傲視同層次的高手。”

    “加上……”

    單闊海行走如飛,在他腳下,崎嶇山路宛若平地。

    “成昌,這些話誰教你說的?”

    他摘下腰間的青皮葫蘆,飲了一口酒。

    徐成昌充其量隻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水平,哪裏能清楚這麽多的門道。

    “必然是法主教的!難怪我看你小子每次守夜就會往林子裏鑽,是不是偷偷傳信呢?”

    單手拎著幾百斤重月牙鏟的付雲鼎瞪眼道。

    “單二哥,我這是為了大夥兒好!你是平天寨的大當家,身份何其重要?絕不能陷在華榮府!”

    背著鐵胎大弓的徐成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猛地跪倒下來。

    “我們拔了黑風寨,隻身滅了三百多個賊寇,已經給周家莊的鄉親報了仇,伸了冤。”

    “仁至義盡了!二哥!”

    “華榮府是燕閥的地盤,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你不能去啊!”

    他心裏明白,單二哥決定要做的事,哪怕天王老子擋在麵前,也不會回頭。

    唯有說清楚其中厲害,才有幾分希望。

    平天寨八駿四秀。

    以單闊海為首,法主為輔,總領十幾萬人。

    其下有“少帥”羅雲,

    “花刀帥”魏子成,

    “金眼雕”杜明義,

    “惡太歲”鄧卑,

    加上自己和綽號“怒金剛”的付雲鼎。

    便是八駿。

    而四秀。

    則以“虎將”秦元龍為首。

    其下是“小白猿”君遙生,

    “鐵麵判官”王達,

    “混世魔王”陳興盛。

    此十二人。

    合稱八駿四秀。

    “起來,成昌。你我是兄弟,自古跪天跪地跪父母,從沒聽過還要跪大哥的!”

    單闊海駐足不動,一邊飲酒,一邊說道

    “我這人念書不多,不像法主裝了一肚子的濟世韜略,計策兵法,他想得比我深,看得比我遠,所以寨子裏的大事、小事,但凡有疑慮,我都會問過他再做決定。”

    “其實下了黑風寨,你就放出那頭豢養的海東青傳信。”

    “我看在眼裏,並沒有怪罪。”

    徐成昌自覺慚愧,他還以為瞞過了單闊海和付雲鼎。

    沒成想,自己的舉動早已被察覺清楚。

    “那些話,想必是法主傳信教你的,他啊,最喜歡分析局勢、計算得失,平天寨能有今日的浩蕩聲勢,功勞不在我,而在法主。”

    單闊海痛飲幾大口,竟然把大半葫蘆的酒水給喝了個幹淨。

    “但是,求公道這種事不能這麽算。”

    “我若因為黑風寨規模小,就拔了它,燕閥勢力大,就另做打算。”

    “這不叫求公道,而是欺軟怕硬,與下三濫的地痞惡霸沒什麽區別。”

    付雲鼎連連點頭,那口月牙鏟震蕩嗡鳴,似是附和。

    “單二哥說得對!管他燕閥狗閥,做了惡事就要受罰!”

    “皇帝老兒在東都選秀女,征西域,弄得民不聊生,所以才有了平天寨!”

    “要我看,華榮府那麽熱鬧,咱們索性潛進府中,一刀砍了那燕大公子的腦袋,懸首示眾,昭告罪行,讓燕閥喜事變喪事!”

    徐成昌橫了一眼言行無忌的付雲鼎,罵道

    “你當燕閥是什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別的不說,三千強弓強弩,一兩百個換血的好手把你圍住,和尚你的月牙鏟能砍幾個人?”

    付雲鼎別過臉,不屑道

    “徐小子你自個兒怕死,可以不用跟著我和單二哥……”

    徐成昌氣得臉色漲紅,怒聲道

    “你他娘放屁!老子在南河府一箭射殺靠山王韓當的十三太保,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吃齋念佛呢!”

    眼見這兩人又要吵起來,單闊海叫停道

    “火氣大就去青樓。華榮府之行,我主意已定,法主來了也沒用。”

    “成昌,你也別擔心,打燕閥主意的不止咱們。”

    “三林郡那送親的隊伍,你們都瞧見了。”

    “一千人的陌刀隊,一千人的鐵盾隊,拱衛著鎏金鑲玉的寬大馬車,我覺著不像聯姻,反倒像剿匪。”

    徐成昌眉頭微皺,下意識道

    “從東都到華榮府,這一路也不太平,護衛帶多一些也正常。”

    單闊海搖頭,意味深長道

    “用三十幾輛馬車拉一百多口箱子,青石板都被壓裂了,裏麵裝了多少金銀?”

    “王中道出了名的不做虧本買賣,他嫁女兒,那就是賣女兒,沒有個好價錢絕不鬆手。”

    “嫁妝越豐厚,裏麵內情越不簡單。”

    這位紫麵天王意猶未盡,收起那隻青皮葫蘆。

    抬頭看天,烏雲蓋頂,好似要有一場暴雨落下。

    “成昌,記住了,天地之間必有公道!”

    “隻要天公還降一道雷,這世上就還有人求一個道之所在,義之所當!”

    “掌震三關的許淩山死了這條路上,我單闊海照樣繼續往前走。”

    徐成昌低下頭去,跟上單二哥的腳步,再也沒說什麽。

    道理人人都懂,可未必人人能做。

    這世上,真有道義?

    唳!

    一聲長長的啼叫刺破雲層。

    “徐小子,你的海東青回來了!二哥真是大方,這頭三年龍換了黃金百兩都沒問題!”

    付雲鼎眯著眼睛,看到陰沉天色之中,有一道白點俯衝而下。

    《百禽經》有記載,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

    其中,又分“秋黃”、“波黃”、“三年龍”、“玉爪”。

    這頭世間難尋的“三年龍”,是知世郎白長山送給單闊海的禮物。

    後來看到徐成昌喜歡,這才轉贈出去。

    “回得好快,它兩天前去的東山府,這個時候應該還在路上……”

    徐成昌麵露疑惑,抬手一架,穩穩接住掀起狂風的三年龍。

    那雙如精鐵澆鑄的爪子上,牢牢綁著一支竹筒。

    取下,看信。

    “單二哥,法主他……”

    徐成昌臉色大變。

    “怎麽?”

    單闊海問道。

    “法主七日之前就已經領了五萬人,還有少帥的‘威武營’,杜金雕的‘破山營’,直奔華榮府而來!”

    “鄧卑,魏子成,還有陳興盛……他們都在路上了。”

    “法主下令,說要借道!殺向大名府!改天換地!”

    徐成昌喉嚨滾動著兩下,顫聲說道。

    轟隆!

    雷霆撕裂陰雲!

    天穹好似漏開一道口子。

    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法主啊……”

    單闊海眼神複雜,轉身繼續往華榮府行去。

    ……

    ……

    如同神人駕車巡天,雷聲隆隆,席卷數府之地。

    一場豪雨砸落,澆透了樂安府陽平縣黑風寨。

    這裏早已是一片焦土,暗紅色的血跡滲透褐色泥土,來年應該能長出茂盛的草木。

    數百條屍身,數百顆人頭,引得烏鴉盤旋,聒噪不休。

    傾塌半邊的寨門上,插著一杆大旗。

    上書有四個血字。

    替天行道!

    ……

    ……

    華榮府。

    燕閥。

    外宅的院落裏,一條身影如鬼魅似的潛了進來。

    坐在床榻上的陸沉忽然睜眼,看清來人後,輕聲道

    “師尊,不是說有事麓山竹林見麵麽?怎麽冒險?”

    魏玉山神色嚴肅,眉毛皺成“山”字,沉聲道

    “有大事發生,我們要趕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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