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亂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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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後看著自己親筆寫的東西愣。

    當他聽到韓樸說家中之事時,腦海裏莫名出現了這段文字,就像當初那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可是他分明連這是什麽體裁的詩歌都不知道,更不明白,秦漢的“漢”字,到底指的是什麽。

    他這是被什麽孤魂野鬼上身了嗎?想起那日不知何處湧動的熟悉力量,比起被孤魂野鬼上身,他寧願相信,他自己才是那個孤魂野鬼。

    可是,從小到大的記憶和情感,偏偏又是如此清晰深刻。

    ……

    韓樸收拾停當出來的時候,琴歌已不在房中,韓樸對這質子府熟悉的很,很快就在園子裏找到了他。

    琴歌正在舞劍。

    琴歌劍舞,琴歌擅琴、擅歌、擅舞,卻並不擅劍,劍在他手中,不過是一件起舞的道具罷了。

    琴歌舞劍,雖華而不實,但卻好看到了極致。

    皎白的月光下,一身白衣的少年仿佛全身都在光。翻飛如雲的廣袖,柔韌旋折的腰身,飛揚輕舞的青絲,寒光四溢的長劍……韓樸形容不出,卻隻覺得少年的每一個動作,都散著致命的吸引力,勾著他的眼睛去看,勾著他的心狂跳,害的他不敢說話,不敢呼吸……

    少年的動作原是舒緩輕盈的,到了後麵卻漸漸激烈了起來,人在地上騰挪翻轉,劍在空中飛舞劈刺,一劍快過一劍,一劍重似一劍……韓樸耳中仿佛聽到戰鼓驚天,眼前仿佛看見雷霆怒降,隻覺得心驚肉跳,久久不能回神。

    終於,雷收鼓歇,風平浪靜。

    琴歌收劍入鞘,看見的便是韓樸瞪著眼、張大嘴的蠢樣子,皺眉道:“怎麽?”

    不過他這樣子,蠢歸蠢,並不惹人討厭就是,雙目清亮有神,隻見驚歎,不見其餘。

    韓樸吞了口水:“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秦鉞對你那麽……”

    琴歌打斷道:“秦鉞沒見過我舞劍。”

    “啊?”不太可能吧?

    琴歌淡淡道:“琴歌劍舞就算是消遣之物,也是供我琴歌自己消遣時日、自娛自樂所用,不是為了取悅旁人。”

    “哦……”韓樸不知該如何接話,想了想,道:“不如,我教你劍法吧!”

    琴歌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必。”這時代,藝不可輕授,何況是可以安身立命的武功絕技?何況他並不覺得自己需要這種東西。

    韓樸勸道:“你那劍舞,好看是好看,可劍是殺人的,光好看有什麽用?”

    琴歌道:“我能編出這世上最好看的劍舞,自然也能創出這世上最厲害的劍法。”

    韓樸道:“好看和殺人,這是兩碼事好吧?要按你的說法,那些跳舞的小嬌娘豈不是個個都是高手?”

    “他們不行,我可以。”琴歌頓了頓,肯定道:“我當然可以。”

    韓樸對琴歌莫名其妙的自信很是無語,道:“你就算要自創劍法,也要先熟識……”

    韓樸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現琴歌不再舞劍,改為一遍遍練習單一的直刺動作,他閉上眼睛,似在簡單枯燥的重複同一個動作,但精通劍法的韓樸卻看得心驚肉跳:琴歌的每一次動作都不完全相同,他似乎在不斷做著細微的調整,讓這一擊更快、更準、更狠、更無懈可擊!這一切仿佛出自本能。

    他忽然有些信了琴歌的話,他也許真的能創出這世上最厲害的劍法——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天生就會用劍的天才?

    琴歌一麵閉著眼睛比劃,一麵道:“你若閑著沒事兒,就去幫我找一柄劍來。”

    韓樸這會兒哪裏舍得走,悻悻然道:“你手裏拿的不是劍嗎?”

    琴歌道:“太輕。”

    跳舞的劍,和殺人的劍,終究是不同的。

    “哦。”

    琴歌道:“你知道錢匣子在哪兒,自己去拿。”

    韓樸怏怏應了一聲,剛走了兩步,忽覺不對,一回頭便見琴歌忽然彎腰吐了一口鮮血出來,臉色蒼白,身形也有些不穩。

    韓樸神色大變,兩步跨到琴歌身邊,將他扶到一旁石凳上坐下,扣住他的碗脈。

    琴歌對吐血這回事兒早已習以為常,用茶水漱了口,訝然道:“你還會醫術?”

    韓樸沒好氣道:“閉嘴,別說話!”

    許久之後,神色凝重的鬆手道:“你怎麽會受了這麽重的內傷?明明上次還好好……”

    忽然臉色劇變,怒道:“秦鉞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琴歌難免又想起那些惡心的玩意兒,臉色有些難看,口中道:“一點小傷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傷?”韓樸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情形?你現在就像被摔的滿身都是裂痕但還沒完全碎掉的花瓶,一陣風吹來,或者咳嗽一聲,都有可能就那麽散了!”

    彎腰蹲在琴歌身前,沉聲道:“上來!”

    “做什麽?”

    韓樸沉著臉道:“我先送你回房,然後去請大夫。”

    琴歌很難解釋他現在身體的狀況,也懶得解釋,道:“我房中匣子裏有個綠色的瓷瓶,裏麵是秦逸配的藥,你跑的快,幫……”

    話還未說完,韓樸便跑的沒了影子。

    琴歌閉上眼,回憶剛才練劍的感覺——總還是差了些什麽,仿佛本來握在手心裏的東西,如今卻隔了薄薄的一層屏障,無論如何都觸摸不到。

    那種感覺要怎麽才能……總不能再找個人來氣自己一回吧?

    正皺眉琢磨,忽然手腕被人捉住,琴歌一睜開眼睛,便看見韓樸正怒氣衝衝的看著他,怒道:“你不想活了?”

    琴歌看著被韓樸抓住的右手,默默將不知何時並成劍的手指放鬆,推開他的手,給自己倒了杯水。

    韓樸臉色很難看,道:“你還沒放棄?”不然怎麽會這個時候還在想著劍訣?

    琴歌皺眉,他不願騙韓樸,也解釋不了自己如今的狀況——他身上的傷看著雖重,實則並不致命,那股力量雖然將他身體給崩壞了,但同時又它牢牢粘合了起來,且在不斷改善著他的體質。可以說,他現在的狀況,除了時不時吐那麽一小口血,疼那麽一陣子以外,實則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要好。

    口中道:“韓樸,我讓你跟著我,不代表你可以隨意幹涉我的事。”他倒是想說自己沒事兒,可也得有人信啊!

    韓樸怒道:“為了一個秦鉞,值得你這麽拚命嗎?”

    琴歌不吭氣,端著杯子慢慢啜飲。

    韓樸見他全然未將自己的話放在眼裏,怒道:“好,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傷成這樣,既然你這麽放不下,我去替你殺了他!”

    轉身便走。

    琴歌喝道:“韓樸!”

    秦鉞重傷初愈,正是戒備最嚴的時候,這時候去刺殺和找死有什麽區別?

    韓樸停下腳步,卻不回頭,冷冷道:“你讓我別管你的事,那麽我的事,你也別管!”

    “我也懶得管你的事,但有幾句話要和你說清楚。”琴歌語氣平靜:“第一,我的傷,和秦鉞沒有直接關係,和你更不相幹,不要什麽都攬在你自己身上。第二,我沒有拚命,便是拚命,也絕不會是為了秦鉞,隻可能是為了我自己。第三,我的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怎麽回事,它不會因為細心調養而有半分好轉,也不會因為我練武而有半分惡化。”

    琴歌頓了頓,繼續道:“這些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隨你,你要去殺秦鉞也隨便,隻是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你要去送死也別打著我的名義去。”

    韓樸半天沒動彈,琴歌正惱怒他的執拗,卻見韓樸忽然轉身,一溜煙回到琴歌身邊坐下,將藥瓶放在石桌上,殷勤的替他重新倒了一杯水,笑嘻嘻道:“吃藥,吃藥!”

    琴歌瞪著他——這人的臉怎麽能變得這麽快?

    韓樸嘻嘻笑道:“你的話我當然信了。不過難得你這麽關心我,一口氣說這麽大一段話,我還想再多聽兩句呢,誰想等了半天你都不吭氣。”

    琴歌頓時無語,默默將藥吃了。

    雖秦逸的藥對他的傷沒什麽用,但止疼效果卻極好——每次病時,那種整個人如同四分五裂似得疼痛,讓不怎麽怕疼的琴歌都覺得有些難以承受。

    琴歌坐了一陣,緩過勁來,正準備將韓樸攆走好繼續練劍,忽然聽到有人聲,轉頭看去,隻見樹林那邊幾個燈籠晃動著,似是一路朝他的小院去了。

    韓樸道:“應該是傻大個兒回來了,還帶了人呢。”

    ……

    餘生帶了四個人走,卻帶了四十個人回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成幾排,等著琴歌來挑,管事兒的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著不是,說自己考慮不周雲雲。

    質子府的人手原就該由大秦配備,是以琴歌並不推辭,挑了四個三四十歲、看著幹淨利落的婦人,讓管事的將其他人帶回去。那管事的又極力建議他多留了一個廚娘、一個針線嬤嬤和兩個車夫、長隨。

    餘生帶人去安置,韓樸在一旁唉聲歎氣,抱怨道:“人家挑人,都撿年輕漂亮的,你倒好……好歹留一個給你我養養眼也行啊!”

    琴歌在南楚的時候,身邊也愛用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如今卻不知怎的變了想法。女孩子若生的漂亮,即便是賣了身的下人,也難免多了幾分驕矜,他以前是樂得哄著她們的,便是丫頭們對他使性子脾氣,也覺得是別有情趣……如今卻沒了這種心思。

    皺眉道:“你不覺得他殷勤的過分了嗎?我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韓樸道:“怎麽會?秦鉞迷你迷成那樣,他不殷勤才奇怪吧?”

    “贏……”琴歌忽然醒悟,他果然是糊塗了!

    當初刺殺秦鉞失手被擒,他自覺必死,為保易安,他告訴秦鉞,隻有做出迷戀易安之態,大事化小,才能迷惑齊人——可是秦鉞便是再迷戀易安,也不會因此放過直接下手的刺客。

    如今他活生生的在這裏,顯然是他自個兒取代了易安“被迷戀”的位置……

    琴歌扶額:“明天你拿著我的信物去南安茶樓去一趟,告訴他們過兩日我要去喝茶,讓他們留一間靠窗向南的房間。”

    韓樸眨眨眼:“額?”

    喝個茶而已,要這麽麻煩?

    琴歌淡淡道:“留在這裏,就是被捆了翅膀的麻雀兒,便是將武功練得再高有什麽用?總要先離了大秦再說。”

    韓樸道:“離開大秦啊?這還不容易?這我本行……”

    忽然想起論起逃脫的本事,這少年隻怕不在自己之下,恍然道:“你是想光明正大的走啊?我看你就別妄想了,秦鉞怎麽可能放過你?”

    琴歌道:“沒試過的事,就不要說不可能。”

    起身回房。

    如果不算被鎖在床頭的手腕的話,這待遇還算不錯。

    “公子,您醒了?”圓臉大眼,身材嬌小的少女端著藥碗進門,笑道:“大夫也說差不多這個時辰醒,所以奴婢去熬了藥來。對了,公子可以叫奴婢小桃。”

    她放下藥碗,將琴歌的頭墊高了些,道:“公子昨兒夜裏了熱,這是大夫開的藥。來,奴婢喂您。”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琴歌穿著一身單衣被折騰這麽久,還潑了幾身水,不病才怪,皺眉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小桃詫異道:“這是宮裏啊,公子您不知道?是了,昨兒公子病著,昏昏沉沉的……”

    又嫣然一笑道:“昨兒可是大王親自安置的公子您,還請神醫務必治好您的傷……奴婢在這裏三四年了,從未見過大王對誰這麽細心呢!”

    琴歌不置可否,就著小桃的手喝了兩口,皺眉:丁點兒大的勺子,喂兩口還要擦拭下嘴角,這是要喂到什麽時候去——這種喝藥法,他寧願被人捏著脖子灌。

    正要要求換個法子,看見他皺眉的小桃眼圈已經紅了,驚慌道:“對,對不起,都是奴婢的錯,奴婢……”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一聲輕笑,竟帶著幾分寵溺:“怎麽,才剛醒就脾氣呢?”

    琴歌頓覺毛骨悚然。

    一身黑袍的秦鉞推門而入,坐到他床邊,道:“是要讓寡人親自喂你?”

    琴歌扯動手腕上的鐵鏈,似笑非笑道:“我更喜歡自己喝。”

    秦鉞端起藥碗輕輕攪動,輕飄飄道:“人要知足,你說,是不是?”

    琴歌不吭氣了,秦鉞藥勺伸來,他張嘴便接了——他倒要看看,是他先喝的不耐煩,還是那人先喂的不耐煩。

    秦鉞長這麽大何曾照顧過人,喂了三四次,見藥碗中的藥汁隻降下微不可見的一線,便有些煩躁起來,但一見少年好整以暇,似早料到他會如此的模樣,冷哼一聲又繼續。

    兩人一聲不吭,較著勁兒似得將一碗藥喝完,琴歌固然苦的嘴裏都沒了滋味,秦鉞也覺得捏著那丁點兒的小勺捏的手都僵了。

    唯有小桃看得眼睛直:大王待我家公子可真好啊!

    終於喝完了,琴歌鬆了口氣,一轉眼卻見秦鉞伸指向他嘴角抹來,嫌棄的扭頭避過。

    “這是還生氣呢?”秦鉞好脾氣的一笑,抬抬下巴示意:“沾了藥汁。”

    琴歌的手指望不上,更不願勞動秦鉞,索性伸出舌尖一轉,輕輕舐去了。

    吐舌這個動作,並不是所有人做來都好看的,小孩子吐吐小舌頭是萬分可愛,若換了一條肥厚寬大的舌頭吐出來,隻會讓人倒盡胃口。

    但少年舌尖纖薄小巧,色澤粉嫩,在鮮嫩柔軟的唇瓣上靈巧輕舐,留下誘人的水澤……秦鉞頓覺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琴歌一側臉,將被薄薄的紗布覆蓋的傷處轉向秦鉞:如果不是有自知之明,他一腳就踹上去了——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隨時隨地情的畜生!

    不是說他宮裏收羅了各色美人嗎,怎麽還一副見到母豬都要情的模樣!

    秦鉞皺眉,接了小桃奉上的茶湯慢飲,道:“你的傷寡人請神醫看過了,雖不敢說能全無痕跡,但治個七七八八是沒問題的。隻是那藥敷上去麻癢難當,怕你不小心碰到了,才暫時限製你的行動,等你傷好了,自會放了你,勿要多想。”

    琴歌如何聽不出秦鉞話中的要挾之意。

    他臉上的傷並不能護著他一輩子,莫說能治好,便是治不好,隻要他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人前,這件事自然就算是過去了。至於以後再如何,還不是秦鉞說了算?且不說別的,像如今這樣將他弄到宮裏放著,做出一副寵愛的模樣來,誰還會相信他清清白白?天下士子也再不會將他當了同類來看,日後秦鉞再對他如何,也絕不會有人為他出頭。

    琴歌嗤笑一聲,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要惦記外臣這區區傷勢,可真是辛苦。”

    你堂堂天下最強國之君,委屈自己來演一出溫柔款款的戲,就為了陷害他一個對天下毫無分量的領國質子的隨從——真他媽閑的蛋疼。

    拜牢中那一幕所賜,如今別管他說什麽話秦鉞總要先放在腦子裏轉個圈,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肅——他最近,似乎在這少年身上放的心思太多了些,且沒了往日那種取樂消遣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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