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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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就是這樣,這匹馬是我昨天從一個尾張佬那裏買來的,轉手又賣給了大胡大人您。但我當時就懷疑這批寶馬怎麽會被輕易轉手售賣,所以又跟了上來想詢問情況,恰好遇上了幾位的爭鬥。看起來,這匹馬就是那尾張佬從品川大人那裏騙來的。品川大人的侍從看到馬就想拿回來,卻被大胡大人的徒兒誤以為是偷馬賊,兩邊於是打了起來。”
    客棧內,那個剛剛喊停兩撥人的商人向大家解釋道。不知為何,今川氏元總覺得這個商人很麵熟,對他也有些莫名的親近感。
    “原來如此,倒是我錯過品川大人了,還險些害了大人性命。”大胡秀綱聽聞了故事的始末後,非常歉意地躬身致歉。
    “大胡大人不必如此,是我的侍從太過魯莽,直接搶馬,招致雙方誤會。”今川氏元一邊拿著折扇扇著風,一邊搖頭寬解道。
    “說到底,是我教徒無方,畢竟是他先動的手。”大胡秀綱看向身後一臉歉意的獨臂徒弟,嚴厲地命令道,“健太郎,過來給幾位賠罪。”
    “在下田沈健太郎,方才莽撞,險些釀成大禍,向諸位請罪。”田沈健太郎雙膝跪地,非常誠懇地對著今川氏元和中杉虎千代俯身一禮。
    “沒事了,人沒事就好,要賠罪也該給店老板賠罪。”今川氏元看了眼被砸的麵目全非的小店和已經人去樓空的大堂——剛才那些被嚇跑的顧客多半都還沒付錢吧。於是,他從懷裏掏出了幾兩銀子,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戰戰兢兢地侍立在一旁的老板手裏,“給您添麻煩了,實在抱歉。”
    “品川大人倒是位好武士,寧肯受騙也不願因為自己的懷疑而害得父子見不到最後一麵,自己遭遇此等麻煩卻還惦念著百姓。”大胡秀綱似乎對今川氏元的表現非常讚許,“武藝、談吐皆上品,定非池中之物,祝大人早日功成名就。”
    “大胡大人謬讚了。”
    “我這徒兒雖然身有殘缺,實戰上略有欠缺。但是修行刻苦,我的劍道已基本上全部傳授與他,已有免許皆傳之資。”大胡秀綱看了眼田沈健太郎,示意他再向今川氏元行一禮。
    “如果品川大人不嫌棄,我希望他能隨侍大人左右,曆練曆練。我觀大人的劍道頗有靈性,隻是還欠缺些火候。鄙人不才,自認自己的劍道可以對大人有所裨益,故而想讓他僭越地對大人指點一二。也算是讓他為自己的莽撞謝罪。”
    “師父有命,徒兒自當順從。”田沈健太郎向大胡秀綱行了一禮後,又對今川氏元行了一禮,“請品川大人收留。”
    “劍豪之徒,我自然是求之不得,隻是要勞煩大胡大人割愛,實在是…”今川氏元禮節性地推脫了一下。
    “也算是幫我一個忙吧,這孩子深陷家族紛爭。他雖是嫡長子,卻是雙生子,被視為不祥之兆。考慮到他天生有缺,而其弟身體健全,家族便將他遺棄。隻是如今其弟過於強勢,引起家中不滿,有家臣想擁立健太郎回去繼位。我擔心他若是回去,恐遭毒手,才帶他外出修行,但仍被他家的忍者盯上。如果能讓他跟隨品川大人遠走高飛,想必他的家族也不會再對他追著不放了吧。”大胡秀綱語重心長地解釋道,隨後長歎了一口氣,“請品川大人成全。”
    “沒問題,交給我吧。”聽到這裏,今川氏元便不再猶豫,而是果斷地應承下來。
    “我還有約在身要前往大和,先失陪了,多謝品川大人。”看到今川氏元應允後,心口落下大石的大胡秀綱便拱手一禮,轉身離去。今川氏元起身將其送至門口,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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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今川氏元回來後,那個商人才笑著開口調侃道“這位品川大人倒是有趣。大胡大人說他的徒弟劍道高超時,您不為所動。反倒是聽說他有可能招致仇家的報複後,慨然允諾收留,當真不怕找惹麻煩?”
    “哈,商人和武士的所見所想自然不同。”今川氏元笑著搪塞道。
    “武士和武士也不一樣啊。”中杉虎千代沒好氣地吐槽了一句,“把寶馬借給陌生人的事情,能有幾個武士做得出來?”
    “還不是怕他們父子見不上最後一麵?一片善意,誰知道是騙人的?”今川氏元自己也是非常惱火地連連使勁扇了好幾下扇子,銀杏肩頭的苗苗也感受到了今川氏元的憤怒,奶凶地“哈”了一口氣,似乎在替今川氏元出氣。
    “在亂世啊,善意這種東西,早扔早好,不然早晚吃虧。品川大人看起來家財萬貫,這匹百貫寶馬估計是不夠您長記性的,日後吃了大虧,才會‘痛改前非’吧?”商人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今川氏元。
    “無奸不商,商賈又怎敢妄言‘善意’?”銀杏見商人說到了今川氏元近來最敏感的痛楚,便又站出來護著今川氏元說話,“當真可笑。”
    “這位小姐此言差矣,成為商賈之前,我倒是也曾善意滿懷。”商人看了眼銀杏,隨後又盯著今川氏元道。
    “那老板你又是吃了設麽虧,才把善意丟掉的呢?”今川氏元抬眼看向商人。
    “巧了,和品川大人一樣,是怕別人父子見不上最後一麵。”商人苦笑了一下,仰起頭回憶著心酸的往事,“我當年也曾是一方城主,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雖不是什麽豪強,但日子也過得不錯。附近有個友鄰大名,雖說惡貫滿盈、劣跡斑斑,但卻喜歡連歌,和我誌趣相投。我當時方才10歲出頭,對他也沒什麽戒心,兩家經常來往,互相到對方府上做客、辦連歌會。”
    “但四年前的夏天啊,哈哈…”說到了故事的關鍵,商人忽然冷笑起來,表情也變得諷刺而猙獰,“他在我城裏辦連歌會時突然昏倒,隨後便一病不起,我找遍城中的郎中也無法查出病因。現在想想真是可笑,裝病又怎麽可能找出病因呢?但我當時不知道啊,隻是為這知音的病情急得上下忙碌。”
    “兩天後,他說自己要不行了,想見兒子最後一麵,托我請他兒子過來。我不疑有他,匆忙派人去請。當晚,他兒子就帶著上百家臣匆匆趕來。我家中的家臣覺得已經入夜,不好放這麽多人進城,在城門口與他們交涉。可是我看我那好友的病情已經愈發嚴重,生怕他們父子見不到最後一麵,便強令部下開城放行。”
    “誰曾想他們一進城就暴起犯難,而我那重病的好友也從床上一躍而起,直接燒了我的天守閣。城裏一片大亂,那家的大軍也趁勢攻城,裏應外合之下,我全軍覆滅、僅以身免,靠著拙荊的關係逃到了近畿,做起了小本買賣。吃了大虧以後,自然便把善意丟盡了屎坑了。”
    “很抱歉聽到你的故事。”今川氏元長歎了一口氣,麵前商人的經曆顯然比他慘上許多。
    “所以說啊,善意就是弱點,被人利用起來就會萬劫不複。想在亂世武家活下去,唯有泯滅善意。”商人有氣無力地拍了拍桌子,大笑著連連搖頭。
    “不,我覺得善意和別的弱點不一樣。”今川氏元鄭重起來,一向溫和的他少有地露出了憎惡的神色,“貪意也好,色意也好,頹意也罷,這些容易被利用的弱點,往往是人放縱自己所致,是人性劣根。但唯有善意不同,它不是放縱所致,反倒是克己所得,是值得被讚賞的高貴品質。”
    “利用他人的貪意、色意等弱點謀利,雖然也是不對,但還可以接受,畢竟這些弱點確實難以克服。唯獨利用他人的善意謀利,最為不恥。因為那些宵小不明白,善意並不是那些好人無法彌補的弱點,僅僅是他們處於高尚的追求而不願意同流合汙罷了。不是辦不到舍棄善意,而是不願做。真要比肮髒,誰又不如誰呢?如果那些他們算計的好人真的鐵了心要作惡的話,誰算計誰猶未可知。如此欺淩善意,隻會致使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書生之言。”中杉虎千代簡短地給今川氏元得到長篇大論下了個定調,“五郎,一看你就是被人保護得太幹淨了,見不得一點髒東西。這在亂世,可是早晚要吃虧的。”
    “那也是沒辦法呐。”今川氏元長歎了一口氣,望向了屋外的藍天,仿佛能看到小時候,太原雪齋每日教導自己為人處世的正道時循循善誘的模樣,“我就是這樣的人。”
    “好吧。”商人有些失望地起身準備告辭,“話不投機。”
    “一路順風。”今川氏元雖然對商人的說辭並不感冒,但畢竟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禮數還是很周全的。他也跟著起身,將商人送到了門口。
    “後會有期了,品川大人。”商人翻身上馬,深深地看了今川氏元一眼,“希望下次見到您時,您已經吃過虧了,也把那無用的善意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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