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退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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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

    當楊晉繞過屏風,便見曹氏穿著丹砂色刺繡鑲領織金牡丹紋樣對襟上衣,下著孔雀藍緋紅二色鳳尾裙,外麵又罩了件緋紅滾邊灑金纏枝紋廣袖衫子,近些日子看起來越發顯得體態豐盈,衣著華貴,像極了那宮廷仕女圖上的貴婦人。此刻她疏懶地斜倚在紫檀木螺鈿雕花貴妃榻上,由著一眉目清秀,恭恭敬敬的婢女低頭跪在塌前,拿著小玉滾輪替她按揉著小腿,似是舒適極了。

    此刻見楊晉進來,曹氏這才懶懶擺了擺手,由著身邊的文娘扶她起身,楊晉見此也連忙跟上去,扶住了曹氏另一邊。

    “這會子怎麽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阿娘也好吩咐人提前備上你喜歡的吃食。”

    曹氏看著近前的楊晉,眉目慈愛溫和,說罷轉而看向身旁侍立的文娘細致道“吩咐膳房,教她們今日再添上幾個菜——”

    “就添上靈消炙、紅虯脯,再配上單籠金乳酥,椒鹽胡餅,這些都是晉兒愛吃的。”

    曹氏一邊囑咐一邊轉而看向楊晉拍了拍他的手“今日難得機會,咱們娘倆便好好聚一聚,也叫阿娘享一享天倫之樂。”

    見曹氏興致極好,楊晉暫時按下重重心事,勉強笑著點了點頭,心中卻越發複雜。他很明白自己如今所想,可他也知道話一旦說出來,曹氏勢必不會再如現在這般興致極佳。古人道,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楊晉自小便知曹氏將他撫養至今,其中經曆了多少心酸艱難。他雖為長子,於府內外而言,也不過是庶出,不似二郎三郎那般出身高貴,母族顯赫。

    正因為此,周圍的人對他看似恭敬,實則心下並不以為然,從前他曾看到阿娘在太尉夫人李氏麵前極盡謙卑,日日裏無論雨雪風霜,皆是天不見亮便去朝露院侍立等候,親自侍奉李氏梳洗,奉漱口盂,兒時每當二郎、三郎在眾人麵前得盡讚譽,而他無論如何努力也始終如一個陪襯般不入人眼時,他也無法忘記在無人時,阿娘總會偷偷抹淚,滿是愧疚與痛惜地看著他道“皆是阿娘沒用,連累了你。”

    從那時起他便在心下立誌,他要憑借自己的努力,讓阿耶,讓世人看到他的萬丈光芒,讓周圍人不再輕視他,甚至要仰視他。

    他想要站在一個足夠高足夠強的地方,告訴天下人,他楊晉即便沒有李家那般顯赫的母族,也能獨自撐起一片天,讓阿娘能夠在李氏,在世人麵前挺直腰背,再不低人一等。

    而今他知道,自那日在天下人麵前受封為侯起,他就已經做到了。

    可這,還遠遠不夠。

    “聽聞這些日子太尉給你委派了許多政務,你可處理的好了,太尉是如何說的?”

    聽到曹氏的話,楊晉收回思緒,看著曹氏欣然又期待的眸光時,安慰的回答道“阿娘放心,阿耶安排的事兒子皆小心對待,必不教阿耶失望。”

    曹氏見楊晉如此說,不疑有他的點頭欣慰道“你做事阿娘自是放心。”

    “近日兒子許久未來看阿娘,不知阿娘身子可還好,最近夜裏可還難眠?”

    曹氏聞言搖頭道“有文娘她們這些體貼人照顧著,你便莫要操心了,倒是你自己,公務雖忙,身子卻是一等一的重要,莫要因此廢寢忘食才是。”

    見楊晉頷首應了,曹氏眸中微垂似是思索什麽,隨即又抬了抬道“這些日子阿娘很好,唯獨有一件,仍舊有些憂心——”

    迎上楊晉的目光,曹氏笑的溫和道“你的婚姻大事也該好好放在心上了。”

    說著話,曹氏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翻繞食指上的血紅寶石戒子,繼續道“如今你也是二十了,身邊隻兩個側室,幾房妾怎能行,總該有個主事的正房,早日為你誕下嫡子,也教阿娘享一享弄孫之福。”

    說罷,曹氏探詢地看著楊晉道“這些日子你可去找永寧郡主了?平日裏要好好待人家,讓人家瞧著你的好才是。小娘子家家的,都喜歡好吃的,好看的,你總要投其所好——”

    “阿娘——”

    正當曹氏絮絮叨叨,楊晉忽地出聲打斷,倒教曹氏有些詫異,畢竟平日裏這孩子可從來沒有這般無禮過。

    就在此時,寂靜中,曹氏看到楊晉定定看著自己,目光堅定,語中認真道“兒子不想娶阿蠻。”

    “你說什麽?”

    幾乎是同時,曹氏倏地站起,驚得一旁的文娘連忙上前要扶,卻被曹氏抬手就擋了。

    “你可是糊塗了?還是在與我說笑?”

    見曹氏神情緊張,楊晉麵色沉重,緩緩起身不由低頭道“兒子說的皆是心裏話,兒子,不喜歡阿蠻。”

    聽到楊晉重複堅定的話語,曹氏心下一個“咯噔”,隻覺舊憂未平,新憂又起,不由皺了皺眉,卻未發火,反倒是站立良久,終是眉眼哀愁,深深歎了口氣道“這話倒是渾說了,自古以來兒女婚配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歡?”

    曹氏聞言笑了笑,拉著楊晉再次坐下道“你看看你阿耶當年連麵也未曾見過,便前去隴西向李家求娶了太尉夫人,就是阿娘我,也是聽了你外祖父的話,才答應嫁給你阿耶的,如今不也過的極好。可見這日久生情是沒錯的,現今你不喜歡,豈能代表你這一輩子都不得喜歡?”

    說罷,曹氏向文娘使了個眼色,文娘當即附和道“夫人說的是,大郎君,非奴婢多嘴,永寧郡主是咱們長安出了名的美人兒,家世顯赫,性格極好,大郎君平素裏喜歡騎馬射箭,郡主不也是騎射俱佳,既如此與大郎君是何等般配,大郎君可莫要在此時想岔了。”

    見文娘的一番話,也久久不得楊晉的回應,曹氏心下漸漸擔心起來,與身旁文娘再次默然相視一眼,猶疑地看向麵前人道“莫不是如今封了侯,你覺得永寧郡主配不得你了?”

    “自然不是——”

    楊晉聞言脫口而出“阿蠻很好,兒子怎會如此想。”

    “那便是了,你也覺得阿蠻極好,你二人也是青馬竹馬的情意,若能在一起,日後感情隻會越來越好,又有何擔憂——”

    見曹氏執著於此,楊晉眉宇越發沉重緊擰,矗立良久終是道“兒子對阿蠻隻有兄妹之情,從無男女之念,兒子實在不願如此違背本心,毀了阿蠻,望阿娘成全!”

    “毀?”

    曹氏聽到這個字隻覺分外刺耳,竟是頭一次柳眉倒豎,難掩慍怒道“你是天子親封的侯爵,是我當朝最年輕的侯爺,憑李氏如何高門世族,與你也該是門當戶對,你又怎能如此自輕自賤!”

    說罷曹氏怒極般跌坐回去,側身不再看楊晉,隻捏著絲帕的手緊緊攥住衣襟,胸前起伏的厲害,似乎被一口氣哽住,上不去也下不來。

    文娘一見連忙上前扶住曹氏勸慰,隨即看著楊晉頗為痛心道“大郎君,夫人隻您一個兒子,你便是夫人在楊家唯一的指望,您若也不與夫人一條心,夫人要如何在楊家立足下去啊——”

    楊晉聞言心下觸動,看著眼前悲怒至極的曹氏,隻覺自己甚為不孝,當即“嘭——”的一聲跪地,伏在曹氏榻前垂頭解釋道“阿娘,兒子並非忤逆於您,隻阿娘撫育兒子這二十餘年,應是明白,兒子若喜歡阿蠻,為的是情,自會拚力一爭,無論麵對何人也絕不不戰而退,可兒子對阿蠻無心,若隻因李家而娶她,便是毀了她,也毀了兒子。”

    聽到楊晉如此說,曹氏神情一震,未回頭,卻是怔怔然垂下眼淚,也不曾動手去拂開。

    “兒子隻想憑自己為阿娘撐起一方天,不想讓外人說道兒子是因著裙帶姻親平步青雲,望阿娘體諒,也望阿娘相信兒子。”

    話說至此,楊晉不再多言,仿佛等待最後的審判一般,靜靜跪在那,背脊挺直,頭卻垂下不曾動半分。

    過了許久,靜的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一旁的文娘正揣摩著是否要脫口打破寧靜,卻見曹氏身形終於動了動,靜默地側身,看著榻下的兒子,凝視良久,說出話來。

    “阿娘如何能不信你。”

    曹氏的語氣恢複了平靜,眉目溫和而慈愛,伸出手來緩緩扶起楊晉的手臂,楊晉怔怔抬頭,對上曹氏疼愛的眸光,卻覺得心下愈發酸楚不忍直視。

    “晉兒,你是男兒郎,在外殺伐征戰,卻不知這後宅裏的廝殺,不亞於疆場。”

    聽到這裏,楊晉背脊一涼,看到曹氏眸中太過複雜,似有無奈,迷茫,還有悲涼不安。

    “阿娘書雖沒有你們讀的多,卻也知道前朝的故事。”

    說話間曹氏深深看著楊晉,認真而蒼涼道“漢高祖寵姬戚夫人,她的愛子劉如意和呂後的故事。”

    話盡的那一刻,氣氛瞬時冷寂下來,楊晉眸中轟然一動,隻覺得如當頭棒喝,讓他凜然一僵。

    史書上短短數字,他便讀出了後宮的殘酷。

    戚姬淪為人彘,劉如意被毒殺。

    無論危險幾何,成敗與否他並不在乎,但身為人子,如何能看到母親為己所累,淪落那般境地!

    不,不能——

    “樹欲靜而風不止,晉兒,非阿娘逼你,如今我們已在急流當中,不逆流而上,便會被推入深淵,悔之晚矣,阿娘賭不得,更看不得你去賭。”

    說到此曹氏的聲音漸漸哽咽,滿是悲戚。

    “唯有與李家聯姻,才可再為我們爭一線優勢,為著永寧郡主,李家在我們與太尉夫人的爭鬥中,勢必會保持中立,甚至是轉而支持我們,這無疑是削弱李氏與楊延,為我們增添籌碼的最佳策略。”

    聽到這裏,楊晉再也無力反駁。

    他知道,曹氏說的是對的。

    這世間哪有事是萬無一失的,他既然保不得結果,便隻有如阿娘所言。

    他跟清楚李氏,從前便罷了,但如今他建功立業,年輕封侯,將來一旦讓楊延坐上世子位,待阿耶身後,由李氏把控太尉府時,戚夫人與劉如意的下場,隻怕便是他與阿娘的下場。

    那,便是他不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