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逼殺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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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陵王妃——”

    看到廊下緩緩走來的李綏,承德才總算是舒下一口氣,極為謙恭地行下一禮。

    而於楊徹身後眾將士而言,李綏出身李家,是太尉夫人李氏和隴西李家的心頭寶,是楊延楊徹二人的表妹,更是禦陵王親自求娶的王妃。

    旁人的麵子他們或許可以不用給,&nbp;但禦陵王妃的,他們卻是萬萬不敢輕拂的。

    因而不過轉瞬間,這些八麵威風的將領才暫且收斂了幾分,朝著李綏恭敬行下禮來。

    “阿蠻,你來做什麽——”

    麵對李綏的出現,按住劍柄的楊徹不由輕蹙眉,&nbp;似乎並不願輕易放她進去。

    見此,李綏也不怒不惱,隻是朝著承德一擺手,&nbp;由著承德先行回殿,適才逡巡看了一眼跪地“懇請”天子的將士,直至最後,才將目光落在了楊徹身上。

    “雁門郡公與諸位將軍所求所願,我都知曉——”

    說罷,李綏與咫尺距離的楊徹對視道“你們今日為何而來,我便是為何而來的。”

    眼看著說完話,李綏便要提步朝裏去,誰知楊徹卻是仍舊將手攔在那兒,似乎沒有放下的意思。

    沉默間,李綏唇邊浮笑,抬眼間,眸中雲淡風輕地道“二郎如此,是不相信我的能力,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說罷,&nbp;李綏靜滯地與楊徹道“德妃雖入宮伴駕不久,&nbp;但到底是陛下盛寵之人,&nbp;這世間便是養個狸奴狗兒尚且會有難舍難分的感情,更何況是枕邊人。”

    聽到李綏的話,楊徹與她靜靜凝視,卻見她神色不變地道“我是天子之妹,你們勸說不了的事,我未必就勸說不了。”

    話音落下,李綏再也不多言,繞過楊徹便昂首朝著大殿而去。

    這一次,楊徹也沒有了理由再去阻攔。

    待到入了裏,李綏便聽到了劍風陣陣的聲音襲入耳邊,當他在承德的帶領下進入書房,看到就是這樣一幕。

    玄色衣衫的帝王難探悲喜,正襟危坐於龍案後,而禦前的德妃上官蘊則眼神英氣,手持趙翌所贈的那柄長劍挽出凜凜劍花,一如當日含元殿上,那一段威儀剛勁,不輸男兒的《玄甲破陣曲》,&nbp;讓人過目難忘。

    騅不逝兮可奈何,&nbp;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知為何,&nbp;看著這一幕,&nbp;李綏的腦海中卻是浮現出這一首千古悲歌。

    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元成帝竟還會一笑,一如從前般溫潤如玉,好似殿外沒有那層層將士,京郊沒有那衝天血腥。

    “阿蠻來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李綏什麽也沒說,隻是平靜地頷首行下一禮。

    這一刻,看著麵前的李綏,元成帝突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心中的層層陰霾卻始終籠罩在他的心上,讓他拂不去,撣不開。

    “楊太尉封鎖了京郊的消息,想必你能為我解答罷。”

    聽到元成帝淡然地問詢,李綏靜靜抬頭,隨即一字一句道“尚書令於楊太尉授軍令之時,帶領羽林衛,策反三軍之中的突厥軍發起兵變,然楊太尉早已察覺,又得蘭州秘密趕回的虎賁將軍常歡的支援,如今已然平叛。”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元成帝淡然一笑,嘴唇翕合間,看著麵前這個鎮定自若的身影,卻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所以你什麽都知道,趙翌什麽都知道,你們,是假意與我們聯盟——”

    對上元成帝的目光,李綏默然抬頭,隨即平靜如敘話一般道“表兄比誰都清楚,若我不知,不為,今日敗的是誰,死得是誰,便不一定了。”

    “可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聽到這句話,一旁的德妃已然靜默退了出去,隻餘這兄妹二人相持對峙。

    “從未?”

    李綏鼻息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隨即抬頭看向元成帝,好似一個笑話般“那你可曾想過要殺阿姐,殺阿姐的孩子?”

    此話一出,元成帝的臉色頓時蒼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下去,卻是對上了目光陰沉,咄咄逼人,再無往日半點肆意灑脫的李綏,瞬間他明白了一切。

    這一刻,他的胸腔好似再一次被人重重一擊,引得他痛徹入骨地緊緊攥住案上的右拳,壓抑那泛起的陣陣痛苦。

    “是啊,阿兄或許不會殺我——”

    說到此,李綏一步一步上前道“可彭城長公主呢?上官稽呢?還有忠於表兄的那些人呢?他們可會對我施以仁義?”

    “亂世之中,哪怕是一時的仁義也會致自己與死地。”

    話音落下,李綏靜靜與元成帝對視,毫不避讓地道“所以即便你再愛她,還是會無情地殺了她,殺了她的孩子,哪怕她與你相伴近十年,哪怕她為你生兒育女,哪怕她為你受盡折磨,卻還是下不了手殺你,不是嗎?”

    “這個世道,連愛了一輩子的枕邊人都信不得,我李綏又如何能天真至此,當真敢與彭城長公主與虎謀皮,指望他日你們會放我一條生路,放我李家一條生路,放趙翌一條生路?”

    說到此,元成帝耳畔清晰地落下李綏最後一句發問。

    “這些,連你自己都不信,不是嗎?”

    看著神色平靜,仿佛與他寒暄的李綏,眸中卻帶著無形的審判,向他逼來陣陣壓力。

    元成帝再也沒有了起初的慍怒與質問。

    因為他深知,自阿兄崩逝的那一刻,他與眼前這個李家表妹便注定站在了不同的立場。

    若這一次她的確選擇站在他這邊,他真的會放過李氏,依照承諾,將李氏一族,將趙翌視為救國功臣嗎?

    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那些,不過是動搖人心的緩兵之計罷了。

    正如他這一輩子唯獨愛著虞娘,卻也不能磨滅她是楊家人的事實,不能磨滅他必須殺了那個孩子,甚至要屠殺她全族,讓她一輩子不能擁有孩子的事實。

    所以,這本就是一場死局。

    以阿兄之死開始,便要以他們之死而結束。

    所以,虞娘才會自縊在他的榻前——

    “將這個,替我送給德妃罷——”

    良久的靜默後,元成帝終是疲憊而艱難地撐著禦案起身,直至蹣跚近前才將手中那本通關文牒遞給了李綏。

    “替我,送送她罷。”

    悲涼話語之下,元成帝已然轉過身,與她相背。

    背影再也不複往日的意氣風發,而是大廈將傾般滿是不可逆轉的頹廢。

    收起通關文牒,李綏轉過身便朝外走去,直至將要踏出,才道出了最後一句話。

    “表兄,橫亙了阿姐母子的性命,你又贏了嗎?”

    話音落下,元成帝隻覺萬箭穿心般痛苦地緊緊以右手攥著自己的心口,一滴淚水早已毫無征兆地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灼熱極了。

    待李綏走至外間,便看到上官蘊等候已久的背影,聞聲轉過身來,上官蘊與她一笑。

    這一刻,看著李綏手中的通關文牒,什麽都無需說,卻又什麽都明了了。

    “聽聞今晨的一場大火,阿娘扔燭自盡了。”

    說著話,上官蘊緩緩上前,與她隻以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謝謝,一切便拜托你了。”

    “夫人今早已然出了城,她,還在等你相聚。”

    聽到這句話,上官蘊默然闔眼,卻是落下一顆淚來,但她並沒有伸出手拂去,隻是從袖中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頁,塞入李綏手中。

    “這個,將來你與禦陵王或許能用得上。”

    麵對此情,李綏意外看去,但見上官蘊沒有多說,便也沒有相問,隻是將那張紙與通關文牒皆收入袖中。

    待李綏走了出去,一旁的綠珠不舍地拉著上官蘊哭泣道“娘子,您為何、您為何不一起離開——”

    看到綠珠滿臉淚水,上官蘊毫不悲傷,反而釋然一笑地替她拂去淚光道“傻綠珠,若我不死,便會拖累阿娘,這一生逃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安然避開追殺。”

    說罷,上官蘊含笑鼓勵地道“不要哭了,替我整理上妝罷,便是走,也要走得體麵。”

    “娘子——”

    待妝扮好的上官蘊在綠珠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楊徹和眾將士皆不由看了一眼身旁默然佇立的李綏。

    目光逡巡過在場逼她自盡的每一個人,上官蘊沒有絲毫麵臨死亡的恐懼和不甘,反而攜著無盡的勇氣和傲氣,一如當年含元殿那個肆意的上官女兒。

    直到最後上官蘊才對向眼中冷漠的楊徹,眼眸頓生譏諷。

    隨著利劍出鞘的龍吟之聲破空而出,在場的將士頓時警惕地道“郡公小心——”

    然而楊徹並未退避分毫,如一座山一般,始終屹立在那兒。

    而上官蘊唇邊也揚起幾分弧度,鏗鏘有力地道“你們不是要我的命嗎?給你們又何妨?”

    說罷,上官蘊冷笑地懾向在場每一個將士,那凜凜坦然的目光直逼得他們不由低下頭,避開了去。

    “國將不國,臣已非臣,你們手中的刀劍也隻會對向同根源,同血脈的人——”

    說到此,上官蘊緊緊捏住手中的長劍,好似捏住自己的寸寸決心,寸寸壯誌一般,抬頭仰望著廊外蔚藍晴空。

    “我這一生,隻恨投了女兒身,落入這雀籠中,不得投身沙場,不得肆意殺敵,不得戍邊衛國,待到來生,唯願生為兒郎,一酬今生之誌——”

    說話間,一旁的綠珠已然哽咽出聲,不顧一切地想要撲上去搶奪她手中的利劍,卻是反被人困住了手,不得挪動半分,隻能絕望而焦急地哭喊道“娘子,不要,不要——”

    回首間,上官蘊給予綠珠溫柔一笑,道“好綠珠,我走了,不要哭——”

    話音一落,便見寒光一閃,上官蘊已是含笑抬起手中利劍,橫刀於脖頸,肆意劃下薄如蟬翼的血口……

    “娘子!”

    隨著綠珠撕心裂肺的哭喊,上官蘊的身體已然輕輕搖晃,下一刻便如斷了線的紙鳶,重重朝著地上跌落而去。

    這一刻,在場的將士皆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隻得不自覺低下頭,避開這灼目的一麵。而宮人們也在這倏然的變故下,在綠珠的哭泣嘶喊中不忍地低頭拭淚。

    “禦、禦陵王妃——”

    看到跌在綠珠懷中,脖頸鮮血如泉水般汩汩外冒的上官蘊,卻是艱難拾起右手長劍朝著李綏示意,冷漠的楊徹同在場人皆隨之看了過去。

    李綏在這矚目下,壓下心頭的沉悶,上前半屈在上官蘊身邊,隻看到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裙子,感受到她因為血液的流出,而止不住顫抖,痙攣的身體,李綏咽下喉間滯澀,便聽得一個輕到似有若無的聲音拂過耳畔。

    “請把它替我、替我還給他罷——”

    看到上官蘊顫抖地抬起手中染血的長劍,李綏卻是並未接過,而是反捏住她握劍的手道“他是重諾之人,既然將此劍贈予你,便不會收回——”

    聽到這句話,上官蘊唇邊終於浮起了溫柔幸福的笑。

    “好、好,有他的佩劍,陪我、陪我至最後,足矣。”

    說罷,上官蘊默然闔眼,一刻淚滾下,暈開了衣裙上的腥紅一片。

    “李綏,有時候我真羨慕你,羨慕你有他,羨慕你能輕而易舉得到我畢生也求不得的——”

    懷抱著上官蘊,看著她艱難地說著每一個字,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李綏默然攥住了雙手。

    “替我告訴他,愛上他,我、我不後悔——”

    說到此,上官蘊看了李綏一眼,眼眸竟帶著幾分狡黠的笑,一字一句從齒縫中顫抖地溢出。

    “來世,我——必會——與你、與你一爭——”

    話音落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蘊漸漸閉上了眼睛,隻有刀劍碰撞地麵的鏗鏘之聲敲醒了在場每一個人。

    “娘子!”

    耳邊的哭喊籠罩耳畔,上官蘊已然倒在綠珠的懷中,看著天際飛過的一行大雁,眸中升起了無盡的羨慕與期冀。

    “德妃,歿——”

    一語之下,哀聲四起。

    可李綏卻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活人,做給天下人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