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母子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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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前世那般,元成帝離世後,上官氏的殘餘勢力早已被清除得幹幹淨淨,因元成帝無子,所以不久後太尉楊崇淵便下令征召當今的梁王,元成帝的親侄兒,尚才六歲的陳贇入長安主持天子喪儀。

    然眾人皆知梁王不過還是個垂髫的孩子,&nbp;&nbp;又如何能有能力去主持天子喪儀?不過是借用他皇家後嗣的名聲,由中書令李章具體帶領各部負責罷了。

    自古以來,新帝受命為已逝的大行皇帝主持喪儀,如今梁王做了這一人,這大周的下一位天子究竟是誰,早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可究竟是福是禍,一時間誰也說不定。

    待到元成帝的棺槨入皇陵那日,長安已是入了五月底的雨季,&nbp;&nbp;清晨時分,長安便已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漫天的白幡黃紙鋪滿了繁華似錦的朱雀大街,合著雨水和泥土黏在地上,落在這寂寥的空巷,看起來甚為淒清了些。

    眼看著雨水漸停,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正午,雨後的玉清觀此刻在天地間顯得山色空蒙,猶如一副美麗的山水畫卷,蒼翠的青山隱約在茫茫如紗的薄霧之後,偶然間還能聽到瀑布的飛流直下之聲,看到一對野鶴以山澗乍起,波動了一池春水,頗有蓬萊仙境之感。

    潮濕浸著水痕的石板青磚上,一行人正拾級而上,待穿過前庭,&nbp;&nbp;來到了清幽的後院,&nbp;&nbp;為首的白衣女子默然頓下了腳步,瘦削而立,&nbp;&nbp;抬手間,清瘦臉上杏眼如春,未施粉黛反而與這雨後空山融為一體,清冷而幽靜。

    “王妃。”

    聽到一聲輕喚,原本佇立在院外的李綏淺動眼眸,看了眼身側提醒的念奴,終究是垂下眼瞼,走了進去。

    待來到廊下,看到李綏前來,廊前的婢女皆神情異樣地互相對看一眼,比之從前欣然的模樣,儼然多了一絲憂慮。

    幾乎是在李綏走至階下,屋內的繪春便打簾走了出來,看到李綏的那一刻神情說不出的沉默。

    “王妃。”

    未待繪春行下去,李綏已然如常地扶起,看著她身後的房門道:“我,是來看看阿娘的。”

    聽到李綏的話,繪春眼底似是壓抑著什麽,&nbp;&nbp;不忍地避開間,終究是出聲道:“仙師已然睡下了,&nbp;&nbp;王妃改日再來罷。”

    此話一出,身後的念奴和玉奴俱是一驚,當即關切地看向麵前的李綏。

    然而聽到此話的李綏反而異常的鎮定,仿佛眼前的繪春隻是尋常地同她敘話一般。

    窮盡兩世,阿娘也從未將她拒之門外過。

    繪春不願傷及她心的場麵話,她如何能聽不出。

    終究,阿娘是氣她的。

    也該氣她的。

    因為在她與楊崇淵合作,設計元成帝和彭城的那一刻,她便已然帶著整個李家站在了陳氏的對立麵。

    而現在,陳氏敗了,元成帝死了,彭城,再也回不來長安了。

    於阿娘而言,與她有著最深切,最為千絲萬縷關係的親人,都因為她,因為李家,毀於一旦了。

    “那便讓阿娘安靜的睡罷。”

    聽到李綏平靜的話語,落在風中了無痕,繪春不由愕然,原本壓在心底一車的說辭,已然到了嘴邊的勸慰都瞬時給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繪春和念奴、玉奴皆以為眼前的李綏就這般平靜接受這個事實時,隨著衣裙窸窣聲,向來肆意立於天地間,連天子都不曾跪拜過的她卻是默然扶裙,霍然跪在廊前濕潤的石板上。

    “王妃!”

    幾乎是同時,繪春與念奴、玉奴皆要去扶,然而就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自小跟在李綏身邊的念奴和玉奴突然想起了自家主子的性子和決心,不由緩緩抽手,也跟著跪了下去。

    “王妃,您是尊貴玉體,怎能跪在這裏——”

    繪春見此一邊緊張地勸說,一邊去扶著焦急地道:“這山裏寒涼,地磚最是冷浸入骨,若是傷到了膝蓋該如何是好,您快些起來罷——”

    然而無論繪春如何勸說,李綏卻終究沒有動,隻是平靜地雙手托住她的雙手,目光相對間,眸中明明是含著親近柔軟的笑,卻總是教繪春看出了許多世事無奈的悲涼。

    “春娘,你看著我長大,是知道我的。”

    說話間,李綏順著她看向近前掩著的湘妃竹簾道:“今日我來,是替阿耶,替自己來看看阿娘,也是替自己,來負荊請罪。”

    “王妃——”

    聽到繪春喉間的滯澀,李綏默然垂下眼瞼,隨即雙手交疊,俯首跪了下去,將額頭虔誠地觸於冰冷的石板上,平靜道:“阿蠻不孝,不敢奢求阿娘原諒,惟願阿娘身體康泰,萬世安寧。”

    “阿蠻,甘願折壽十——”

    “王妃!”

    聽到李綏的話,繪春當即著急地出聲打斷,眼看著麵前清瘦的她依舊是倔強於骨子裏,繪春當即站起身來,匆忙低頭抹去臉上的淚,急急趕了進去。

    直到最後一扇簾前,繪春才整理了神色衣裳,走了進去。

    “公主。”

    看著孤獨坐在窗下的陳氏,穿著薄薄的道衣,再一次回到當年入玉清觀時,毫無聲息的冷清模樣,繪春不由上前哽咽道:“王妃跪在了庭前,負荊請罪。”

    聽到繪春的話,陳氏撚著白子的手不易察覺的一緊,眸色卻是依舊平靜極了。

    “她要跪,便讓她跪罷。”

    “公主——”

    繪春聞言不由擔憂地抬頭,誰料窗下的陳氏卻是倏然一笑,好似破碎的琉璃美人,美則美矣,卻是再沒有了人情。

    “天子都沒了,陳氏的江山都要易主了,還有什麽公主。”

    聽到陳氏寂寥而悲涼的話,繪春的話終究梗在喉頭,再也說不下去。

    五六月份天氣向來多變,這雲霧繚繞的山裏更是這般。

    隱約間,聽到窗外窸窣的雨絲聲,焦灼的繪春看了眼看似沉浸棋局,棋路卻是一團亂麻的陳氏,終究是等不住悄然退了出去。

    當她掀簾的那一刻,便看到巍巍青山煙雨中,白衣的李綏依舊背脊如竹,紋絲不動地跪在庭前,斜風細雨中,早已吹亂了她的額發,濕潤了她的輕衫。

    “王妃,您,您——”

    繪春心疼地落著淚,撐開傘跪下為李綏擋住風雨,勸慰的話卻是如何也說不出來。

    “春娘。”

    聽到李綏柔柔的呼喚,繪春連忙應聲,誰料李綏隻是偏頭看著她,分外溫柔的笑著,右手伸出握住她撐傘的手道:“你進去陪阿娘罷。”

    “王妃——”

    繪春哽咽的話還未脫口,便被李綏搖頭打斷,隻見她抬頭看著麵前低沉道:“此時的她,難過甚於我千倍萬倍。”

    說罷,繪春便感覺手中的傘被輕輕推開,耳畔傳來了李綏極為低聲的喃語。

    “去罷。”

    看著繪春哽咽著,拖著沉重的腳步入裏,李綏始終跪在那兒,即使感覺到自阿姐離世後,徹夜難眠的疲憊在這一刻突然如風口的疾風齊齊向她襲來,即使感覺到山間的冷風越發浸入骨子,即使感覺到落在身上的雨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她也沒有動搖分毫。

    因為她深知,作為李家的兒女,作為一個清醒的局中人,她的一切所為無疑是對的,她不會後悔,也容不得後悔。

    但作為阿娘的女兒,作為陳氏的後人,她無疑是背叛者,是錯無可錯的。

    自問,她若是阿娘,若站在阿娘的位置上,麵對背叛自己的夫婿,兒女,還有轟然衰敗的家族,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一切,歲月靜好的過下去。

    漸漸迅疾的雨聲中,李綏默然闔上眼,悲淒和無奈一齊湧上心頭,眸中溫熱間,淚水滾落下,與冰冷的雨水合在一起,什麽也看不到了。

    前世也罷,重來一世也好,長安的這一場局勢裏,從來對峙的隻有陳氏、楊氏和李氏。

    這是一場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無法兩全的死局。

    即便她通曉一切,即便她再重走無數遍,都無法改變。

    “公主,求您了——”

    聽著窗外急雨拍打著格窗,繪春再也等不住,悲傷地哭著跪下去,跪在陳氏的膝前道:“山裏寒涼,雨勢這般大,是要淋壞身子的啊,求您見一見王妃罷——”

    說話間,繪春不住落淚,一下又一下朝陳氏磕著頭。

    良久,久到繪春忍不住要悖逆陳氏的意思,去扶李綏進來時,終於聽到一個再冷靜不過的聲音。

    “讓她進來罷。”

    此話一出,繪春當即喜極而泣地爬起身,當她趕出看到風雨中屹立不倒的模糊身影時,幾乎是撲上去焦急地扶起越發消瘦的李綏,與人合力將她扶入屋內,親自侍奉她換了衣衫,烘烤了濕發,喝下了薑湯。

    待到李綏終於入內,聽到聲音陳氏並未抬頭,隻是低頭對弈道:“看到我了,就回去罷。”

    “阿娘。”

    聽到這一聲喑啞的低喚,陳氏手中微頓,抬頭間看到那個孤零零臉色蒼白的女兒時,心間再如何抑製還是忍不住被揪扯著墜痛。

    “我很好。”

    寂靜中,陳氏冷清看向麵前消瘦的女兒,一字一句道:“今日以後,你們便不必來看我了。”

    此話一出,李綏方暖和下來的身體頓時寒涼,幾乎是同時,已是經曆兩世的李綏也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害怕和慌亂喃喃道:“阿娘,是不要我了嗎?”

    猶如被拋棄的孩子般,陳氏聽著這句話,腦海中不由浮現起當年她離開國公府之日,追著她跑了無數處遊廊,無數院落,跌倒無數次也依舊爬起來,生怕一轉眼她便會消失般,撕心裂肺哭喊著要阿娘的那個小阿蠻。

    這一生,她都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更不是一個稱職的公主。

    她這一生,可謂是失敗極了。

    “你走罷。”

    說話間,陳氏默然收回目光,側首看著窗外的驟雨,平靜地似在說故事般道:“成祖,我的兄長,你的舅舅,自我出生之後,他曾親手抱過我,扶著我學走路,為我疊過小衣裳,帶我放過紙鳶,我的騎術是他教的,我的每一課學業也是他考教的,就連我的夫婿,你的阿耶,也是他知曉我的心事後,悄悄替我向你的外祖他們求來的。”

    這一刻,聽著耳畔的話,李綏看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安寧在阿娘的臉上推開,仿佛一切都還未曾發生。

    一切,都還足以改變。

    “阿兄臨終時,向來堅強不肯屈服的他,卻是第一次悄然落下淚,他握著我的手告訴我,天有時盡,人有時終,他不畏懼生死,唯獨擔心嫂嫂給他留下的兩個孩子,所以他貴為天子,卻是請求我,請求我替他照顧他們,看著他們成長,看著他們獨當一麵。”

    說到此,陳氏緩緩側過頭,看向平靜傾聽的李綏道:“先帝和大行皇帝,是我看著長大的,更是我親眼看著阿兄是報以怎樣的期望,怎樣的心血,將他們一日一日培養成人的,可即便如此,我還是食言了,我愧對陳氏,愧對阿兄,愧對阿嫂,因為我的駙馬,我的孩子,我的女婿,與楊氏聯手,將他們設計兵敗,囚禁而死。”

    “就連陳氏的江山,也是大廈將傾了——”

    說到此,陳氏默然闔眼,落下清淚。

    “我這一生,悔在與你阿耶相遇,毀在動心,毀在下不了狠心。”

    說罷,陳氏戚戚然笑著:“若能重來,我絕不願遇見他,絕不願愛上他,哪怕是孤獨一生,也好過以陳氏一族,換取那數年的光陰。”

    看到陳氏愴然不語,李綏一顆心好似炙熱的鐵流被放入冰水之中,一點一點凝注,一點一點變涼。

    她知道,她解不開阿娘的心結,一如沒有人能解開她的心結一般。

    怔怔間,李綏默然跪於地,再一次如節慶大日般,沉重地雙手交拜,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朝著陳氏磕下三個頭。

    “阿蠻不孝,望阿娘保重身體,平靜安寧。”

    說話間,李綏將頭最後俯於地,良久才說出最後一句話。

    “我知道,阿娘的苦,阿娘的痛。如您一般,阿姐於我而言,亦是除了您,除了阿耶外,最親近,最不忍分離的親人。”

    說到此,李綏喉頭好似吞著千萬根針一般,哽咽、喑啞、疼痛地道:“阿兄和彭城長公主聯合上官也好,提防李氏也罷,他們萬不該做的是兩件事,於國,他們不該不顧百姓生靈,密謀突厥,與虎謀皮。”

    “於私,便是不該殺了阿姐的孩子,讓阿姐絕望自戕。”

    話音一落,饒是座上看似平靜的陳氏亦是轟然一顫,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

    當她看到李綏眸中無盡的冰冷與憤怒,便倏然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這個知大義,明是非的孩子,為何會孤注一擲地走向楊氏一方——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這樣——

    這一刻,陳氏忽而釋然了,可曆經千帆後的悲涼與蒼茫,還是隨風襲來,讓她禁不住閉上了眼,流下了淚。

    或許,這就是天意。

    或許,這就是大勢。

    當李綏默然站起身,朝著怔怔然苦笑的陳氏躬身行下最後一禮後,便轉過身去,一步一步朝外去了。

    看著竹簾落下,那個清絕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陳氏忽然攥住衣襟,窒息的疼痛幾乎無情地陣陣襲來,讓她禁不住伏案,再也沒有節製地啜泣出聲。

    在走出房屋,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李綏茫茫然行在大雨中,推開了念奴她們送上來的傘,好似天地間煢煢孑立的那個孤獨人,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走了,都走了——

    阿姐走了,阿娘也要離開了,兜兜轉轉到了這一世,她終究還是那個,孤家寡人。

    大雨淋漓中,李綏失了魂魄般前行,直到走到院外竹林裏,卻是恍然於婆娑煙雨中看到一人執傘,疾步朝她奔來。

    “郡主?”

    當趙翌的臉在滂沱大雨中漸漸清晰眼前,便看到李綏身形單薄地搖搖欲墜,唇邊牽起一絲孤獨的笑。

    “趙翌,阿娘不要我了。”

    看著向來殺伐決斷,立於天地的李綏,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般,朝他苦笑著。

    趙翌心下頓時如被人緊緊揪扯般沉痛,當她看到李綏蒼白的唇,還有異樣的臉色,下一刻便一手執傘為兩人擋去風雨,一手探於李綏額頭。

    在灼熱的溫度燙到他冰冷濕潤的手背時,饒是沙場上迎著敗局,也能鎮定自若,逆風翻盤的趙翌,此刻卻是驀地一緊,一把將傘遞給身旁的宗明,任由宗明慌忙替他們撐傘。

    下一刻,他已是一手將怔怔然的李綏托起抱入懷中,那一刻,他才驚然從手中硌手的觸覺發現,懷中的她竟然瘦弱成這般。

    好似一陣風,便會被吹碎了——

    就在他心中沒來由地痛楚難以分說時,卻是感覺到懷中人忽然鬆下了手,顫幽幽落在空中,沒有了半分力的支撐。

    “阿蠻、阿蠻!”

    又驚又慌得呼聲震顫耳邊,漸漸陷於昏睡的李綏卻似是溺在風雨交加的深海裏,被窒息如海浪般拍打的疲憊、疼痛打來,饒是她再如何努力,也終究睜不開越來越沉重的眼皮。

    徹底闔上,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她仿佛看到了趙翌,看到了他從未有過的驚惶失措。

    一如,她跳下城樓那一刻,楊徹痛苦不安的模樣。

    是她,

    看錯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