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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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朝臣們的不懈勸諫,天子的一旨詔書終究是下來了,封秦王楊徹為洛陽王,越王楊鎮為會稽王,蜀王楊昭為廬江王,各赴封地就封。
這一日當楊徹再一次來到立政殿,已是日落西山之時,當他走至殿前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原來自九歌一事後,楊昭生母劉婕妤便誠惶誠恐地攜楊昭日日前來立政殿跪地自省。
此刻霞光漫天,劉婕妤仍舊那般去簪披發,身著單薄的素衣,虔誠地伏地在石磯前,溫柔的晚霞落在她的身上,卻也分不去她身上那不容忽視的慈母之光。
看著這一幕,楊徹心下不由自嘲,一顆心越發冰涼。看向一旁的五郎楊昭,有那麽一刻,他竟是那般的羨慕這個弟弟。
即使沒有嫡出的光環,即使出身卑微,即使沒有強大的母族作支撐又怎樣?
至少,五郎得到了這世間最無私的親情,至少他有一位為他可以不顧一切的母親。
不摻雜權衡,不摻雜偏袒,不摻雜利益。
而他呢?
楊徹不由地想笑,抬頭間看著這個已經將他拒之門外數日的立政殿,想著裏麵盛衣華服高坐鳳位上的阿娘,可曾有一日如劉婕妤對待五郎一般對待他?
“洛陽王——”
得知楊徹又一次來到了立政殿,尚宮銀娘連忙悄然退了出去,聽到她的這聲呼喚,楊徹漸漸回過神來。
“我來求見阿娘,還請尚宮代為通稟。”
對於楊徹的請求,銀娘並不意外,但想著眼前的楊徹日日來,李皇後卻從來都避而不見,可見為了九歌一事,李皇後已是氣到了極致,此刻心下雖為難,但看著麵前的楊徹,銀娘終究是點頭歎息道“奴婢這就去回稟皇後殿下,三郎請稍候。”
待銀娘轉身悄然入得殿內,便見李皇後依舊立在書案後練字安神,沉默中,銀娘硬著頭皮走進去,猶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試探道“殿下,三郎又來求見您了,此刻正和劉婕妤他們一同等在殿前——”
聽得此話,李皇後筆觸微頓,但也隻是片刻又繼續恍若未聞地練起字來,這可苦得銀娘背脊一緊,一時進退不能,想了想終究又道“殿下,如今封王的旨意已下,三郎不日就要去往封地,再見隻怕便不知是何時了——”
凝神靜氣的沉水香中,銀娘見李皇後仍舊不為所動,心下也不由歎惋感傷了幾分,從前太尉府時是那般的母慈子愛,兄友弟恭,可一入這宮門,不知不覺間卻什麽都變了,自九歌一死,眼前李皇後與洛陽王這對天家母子之間的間隙也是越發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看了眼李皇後,銀娘默然低下頭,緩緩朝外走去,隻想著該如何回才好。
“讓他進來罷。”
就在銀娘心緒複雜地掀開湘妃竹簾正要出去時,便聽到身後傳來了李皇後的聲音,此話一出,銀娘當即瞳孔一亮,隨即回過神攜著幾分欣喜道“是。”
當聽到銀娘宣召時,莫說是殿前跪著的劉婕妤和楊昭,便是此刻的楊徹也是詫異萬分,當他抬頭看著這座再熟悉不過的宮殿,右手掩在袖下暗暗捏了捏拳,像是鼓足勇氣般,良久才邁步走了進去。
入了殿內,穿過竹簾,楊徹便看到了書案後的李皇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也會不由地緊張,甚至是心虛——
“阿娘。”
話音落下,麵前的母親仍舊不為所動,楊徹黯然垂下眼瞼,下一刻便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筆直,一字一句沉沉出聲道“阿耶的旨意已下,兒子不日便要去往封地,兒子不孝,日後不能再盡孝於阿娘膝下,此次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望阿娘珍重身體,天寒勿忘添衣,兒子今日,便是拜別——”
說到此處,楊徹語中喑啞,沉默的空氣中,李皇後隻覺得胸口一滯,悶悶地,悶得她喉中哽咽,眼中微熱。
下一刻,看著麵前的幼子伏地叩頭下去,聽著那每一聲都是那般誠懇地觸地聲,李皇後緊緊捏了捏筆,忍不住細細貪看著眼前那個又清瘦單薄了許多的身影,明明有萬千叮囑關心的話語堵在喉中,待到說出時,卻不知為何又變得冷漠而疏離。
“知道了,今日既已見了我,便回去早做準備罷。”
聽到這再簡單不過的寥寥數語,楊徹震撼地抬起頭來,對上的卻是李皇後冰冷的側臉。
阿娘,竟已與他離心至此?
此刻楊徹的雙手發麻,心中既恨亦怕。
他恨,恨得是在李皇後心中,他終究是比不過楊延。
他怕,怕得是若就此與李皇後離了心,他便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父親的偏愛,沒有母親的支持,難道當真讓他去往封地化地為牢?
不,不行——
極度地恐懼讓楊徹後脊陣陣發涼,他知道,他絕不能讓這一切發生,如今的阿娘並無證據,不過是被九歌的話亂了心神。
他必須要想辦法,打消阿娘的疑慮。
“時至今日,阿娘還是不願意相信兒子嗎?兒子與阿兄從小一起長大,又怎會生出覬覦之心,對他下如此毒手?這一切不過是九歌的苦肉計,想要以此離間於我們——”
說到這兒,楊徹再一次近乎乞求地看著李皇後道“阿娘——”
當李皇後聽到這聲呼喚,心下終究是動搖了幾分,待她側首看向跪在那兒雙目赤紅,眼中滿是等待期冀的楊徹,腦海中再一次浮現楊延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的那一幕。
她這一生最怕的,就是看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自相殘殺。
所以她才會極力扶持二郎上位,所以當看到二郎、三郎都愛上阿蠻時,才會毅然決然將她嫁給趙翌。
因為她不想看到他們兄弟二人為了阿蠻反目成仇。
原本她相信以二郎的性格,若他將來登帝,必會善待三郎,如此便是她百年之後也足以安心了。可是當九歌臨死前說出那一切時,她無疑是害怕了,太子之位隻有一個,在這件事上,她無法做到公平。
可三郎,到底可曾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今日的一番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如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阿娘願意信你。”
就在楊徹忐忑不安地等待時,卻是聽到了李皇後的回應,當他抬起頭時,便見李皇後已然走到近前,伸出手如兒時一般,示意他起身。
“但我要你立誓,以你心中最想要的東西立誓,立誓你此生都不會與二郎相爭,立誓這一世你們都能親如往昔。”
然後接下來的話,卻再一次將楊徹打回了原地,怔愣間楊徹的心徹底墜落到了深淵,看著麵前溫柔如從前的母親,他卻深深地明白,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這一刻,楊徹的心是從未有過的寒冷,在母親期許的目光下,楊徹緩緩伸出右手,毫不回避地與李皇後目光交匯,一字一句地道“兒子在此立誓,此生對太子之位絕無覬覦之心,絕不會與二郎相爭,若有違此誓言,便教兒子此生所求無果,所求不得,所求不能。”
聽到這字句深刻沉重的誓言,李皇後知道這是如何的誅心,可走到如今,她已然沒有了辦法,情不自禁地,一滴淚從李皇後的眼中滾落。
隻見她顫顫巍巍地伸手撫向楊徹的臉頰,語中是無盡的複雜與悲傷。
“三郎,你和二郎都是阿娘的孩子,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阿娘已經失去了你們的阿姐,再也不能失去你們任何人了,阿娘的苦心,你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