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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支城,開城納降。
海陽城,開城納降。
孤竹城,開城納降。
而曾經作為北燕東征動員基地的徐無城,也不過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而已。
原來城中慕容評的親信將官在得知肥如城守將的下場後,早就逃之夭夭。而剩下的城中官員之所以沒有直接開城,也不過是想要搏個好名,讓新主子多少看得起自己一點。
這話當然沒有人承認,但李誠可不覺得一支真正有心守城的軍隊,會在麵對攻城一方時,完全將弓箭往沒人的空曠處射去,不推雲梯,不擲石塊,不燃火油,不倒金汁,根本是一副害怕誤傷的模樣。
待到先鋒登上城牆,麵對的不是北燕士兵準備肉搏的刀槍劍戟,而是早已列隊等候在牆頭的一眾官員貌似犧牲小我,心係蒼生的哭跪:“殿下雖乃義舉,但我等卻仍是大燕的臣屬,忠於陛下,守土有責。但如今無能抵抗,自然任憑殿下發落,隻求殿下善待城中百姓,莫要讓兵卒滋擾!”
這麽個抵抗法,確實是無能的很啊……
隨著徐無城的失陷,整個右北平郡也如秋風卷落葉般,被李家軍輕易的一掃而過。
接下來,隻要再拿下漁陽郡,那麽北燕的都城薊城,所在的廣陽郡,也就近在眼前了。
至於漁陽郡……
在李家軍拿下徐無城,原地休整的空檔,已經有不少漁陽治下縣城守軍的投誠的信件,被送抵李誠的案頭。
“地方上,既無精兵強將,也無堅決戰心;中樞裏,慕容評顏麵盡失,慕容垂叛逆而逃。這麽看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足夠在入冬前就抵達薊城之下。現在公子最需要擔心的問題,該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拿下薊城。畢竟作為一國之都,北燕經營近百年,總不至於這麽不像話。”
諸葛誕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默然一旁的慕容令,嘴角的那一抹譏諷,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在拿下右北平郡後,李誠開始有意識的放緩了進攻的腳步。等待所有可用的兵馬和嫡係下屬都趕到徐無城後,這才召開會議,商談下一步的走向。
初期速戰,是為了擊破北燕朝廷的心防;而此刻放緩,則是為了留有足夠的空間,去壓迫北燕朝廷的承受能力。
這就好像一開始,一個成年壯漢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孩童能夠把自己怎麽樣,這個時候,一頓快速暴打,就能讓對方心生恐懼;而一旦被埋下了恐懼的種子,這時候反倒無需再動手腳,隻要孩童一臉傲然的緩步逼近,壯漢就會慢慢被自己內心的恐懼所打敗,搶先掏出身上的錢財物件,求你放他一馬。
不論從時間的緊迫性上,兵員的攻城素養上,還是從兵力總量上,李家軍都不具備真正的攻堅能力。
更不要說是薊城這種天下雄城。
再無能的薊城守軍,隻要真的擁有足夠堅定的守城意誌,敢用人命去填滿牆頭,那麽如今的李誠,也隻有铩羽而歸一條路而已。
因而心理戰,就成了此時的重中之重。
“公休可有什麽好計策?”
對於諸葛誕的譏諷,李誠隻當不知。反正慕容令如今的情況就是“徐庶入曹營”,但凡是李家軍內部會議,從來都是一言不發。不過真到了要用他的時候,倒也都能和顏悅色的安撫好鮮卑降官降將,這便足夠了。
諸葛誕微微挺胸:“公子雖是拉起了清君側的大旗,但這隻是明麵上的話,萬萬不可讓鮮卑貴族信以為真。公子需要展現出……誒!瞧瞧我這記性!是世子殿下,需要展現出對於北燕國器,誌在必得的決心和自信,才能讓這些鮮卑貴族最終倒戈。”
“我知道公休的意思了。”李誠撫掌笑道。“對於這些貴族而言,誰當皇帝,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利益是否能得到保證。如果世子殿下在承諾鮮卑貴族固有利益不變,而又能在抵禦外敵上有所建樹,相信那些鮮卑貴族也沒有理由在這麽一顆孱弱的朝廷大樹上,********吊死吧?”
諸葛誕微微一禮:“公子之言雖是樸實無華,卻一針見血。誕之意,便是如此。”
李誠失笑搖頭道:“隻是明白了意思,卻還不知道該怎麽做。公休你就別顧著誇我了,還是說說你的想法吧。”
諸葛誕環顧了下四周,見其餘之人並無出言的願望,這才頗為自矜的輕咳一聲道:“一路西來的路上,公子取的是率先親自突破,隨後由世子收編的策略。但如今卻可以改改:不如由世子殿下親臨諸城,宣講撫慰。這樣便顯得我軍並非是一時作亂之輩,而是懷著一國之大器,有著鎮定自信的王者之風。”
“這些表麵做好了,再讓世子殿下遣人混入薊城,與一些有把握的鮮卑貴族進行接觸。則從外來看,抵抗我軍必不可能,掙紮反抗不過是做無用之功,反倒惹得世子不快;從裏來說,迎世子入承大統,於他們不但毫無損失,還能固本安國,讓北魏柔然之流,再不能隨意欺辱。這番對比之下,他們會做出什麽選擇,也就顯而易見了。”
“當然,這也需要諸位將軍在行軍的速度上,和示威的程度上,進行相應的配合……”
…………
就在諸葛誕侃侃而談,將自己數日苦思,不斷完善,終於覺得完美無缺的定燕大策呈於李誠時,在某一間空曠而又晦暗的大殿內,同樣有兩個人,在進行著決定北燕命運的談話。
“陛下,那慕容評若隻是東征叛逆,倒也沒什麽稀奇。但據探子回報,慕容評又奏請了三萬援軍,說是叛逆說動高句麗一同作亂……嗬嗬,此,必是慕容評為了奠定自己在北燕軍中威望,蓄意出征高句麗之舉。如此一來,北燕大軍深陷遼東,而天下之人,也必猜測不到,我們魏軍,會在大軍新敗,又即將入冬之際,一年之中,二次發動征燕之役。如此時機,陛下不可錯過!”
殿外的陽光,隻有極少數能透過窗格,又在占地極廣的大殿內被鐵黑色的主色調所吸收湮滅,最後落到說話之人臉上時,隻讓人能看到模糊的半張麵孔。
但若是相熟之人,怕是要馬上驚跳起來:這分明就是已被魏帝拓跋燾下令囚禁於府,不得外出的北魏司徒崔浩!
此刻能與崔浩對坐的,自然也隻有拓跋燾。隻見拓跋燾感歎一聲:“明明是戰敗之禍,司徒卻能據此同時兩頭打壓朝中軍部將帥,以及文官士族,遏製了近年來的這些人恃功自大,枉顧王法的勢頭。如今又於敗中謀勝,以掩寡人之失,司徒,真國士也!”
崔浩淡笑行禮道:“陛下謬讚了。說來士族驕縱,也少不得微臣以崔家之主,身居高位的緣故。”
說到這裏,崔浩似是無意的頓了一頓。
但作為相知相事這麽多年的君臣,拓跋燾對於這個小動作的深意,卻再清楚不過:漢人士族文官驕縱,是我崔浩的問題;那麽軍部鮮卑將帥驕縱,便是你拓跋燾的問題了。如今我崔浩自願走下漢人第一名相的位置,來成全北魏的壯大,那麽陛下你,也該放下千古帝王的虛名,讓漢人士族與鮮卑貴族同進共退,才是大魏之福。
雖然道理沒有錯,甚至崔浩率先讓步的姿態也做的很好。
但對於拓跋燾來說,這就是一種無言的威逼,用一種雲淡風輕的手腕,玩弄他於鼓掌之間,逼迫他妥協。
對於一個年近中年,已經擁有了足夠讓天下人承認和仰望的功業的強勢帝王來說,他早已過了最是虛心聽諫的年齡與階段,而更注重於自己的名聲,和絕不能被挑戰的威信。
然而此時,自己卻還必須倚重眼前的這個貌美異常,風度無雙的天下士族領袖。
“誒,司徒太過苛責了。倒是那些粗俗武人,仗著近年來軍功傍身,多有不法,此事禦史台曾數次上奏。可惜寡人心有惻隱,始終不忍重懲,終使上下心驕,平白折損數萬精銳,寡人之過也!”
崔浩微微一笑。
這一笑,在拓跋燾看來,就仿佛是一個師長,在看到自己的學生伶俐聽話時,露出滿意的笑容。
一時間,這種無端躁動的煩躁感,更加清晰難耐。
“陛下慧眼,明察秋毫,隻是心懷仁德,不願讓功臣心寒而已,算不上過失。不過武將驕縱,確是需當防範。故而此次征燕,微臣鬥膽,請陛下親征,則前敗隻屬軍部,而今勝卻全歸陛下,可保陛下英名無損。”
拓跋燾眼睛一亮。
對於一個以武立國的君王來說,沒有什麽比“武功”“英名”這些東西,更讓他感興趣的了。
然而下一刻,一個聲音似乎在耳邊響起:“崔浩這個老匹夫,已經將寡人的脾性了解至此,而得以隨意撥弄,任意擺布了麽?”
“陛下?”
眼見拓跋燾在欣喜後突然沉默,崔浩不由出聲詢問。
“唔……”
拓跋燾回過神來,沉吟片刻,突然笑道:“文王奠基,武王定鼎。天下分崩已久,寡人亦無把握可以全複,不如留待一些英名,讓與太子,司徒以為如何?”
聽著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崔浩的腦海裏,閃過那個篤信佛法的聰慧青年的麵貌,眉頭不由一皺。
道法精深,天地至理,豈是佛教這種隻知避稅免役,空談來生的荒謬之說可以比擬的?
“陛下,太子殿下雖是聰慧過人,但畢竟年幼,且從未獨領一軍。陛下若是有意,自可帶於左右,言傳身教……”
“司徒此言差矣。”拓跋燾抬手打斷了崔浩的話語。“想寡人十五,便文掌相國事,武出北疆,何來年幼之說?我皇族子弟,自該少年奮發,否則何以穩固我大魏基業千年萬年?更何況如司徒所言,北燕已是強弩之末,若是太子連這等情景都應對不了,將來麵對南梁西秦,又當如何?寡人之意已決,司徒無需多言。”
頓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這般語氣也太過生硬,拓跋燾又放緩語調道:“不過司徒所慮,也是為國而謀。嗯……不若這般,寡人明日親往太尉府上,請太尉為輔,與太子同行,如何?”
崔浩沉默片刻,沉聲道:“太尉任重王室,曆事累世,太子隨之,自然大有裨益。隻是太尉已近八十高齡,聽聞近來又宿疾複發,恐怕……”
“傳聞之事,豈可盡信?”拓跋燾終於有些維持不住臉麵上的和氣,沉下臉道:“待寡人明日見過太尉,自然知曉情況,難道以我大魏人才濟濟,寡人還會逼迫一位身染沉珂的宿將老臣,帶病出征麽?”
說完,拓跋燾幹脆起身拂袖,快步轉回後殿,將崔浩一人晾在了殿中。
“長孫嵩長於治國,短於用兵啊……”
良久,大殿裏傳出崔浩幽幽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