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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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擊中目標之前他改變了方向,尖銳的爪子掀飛了黑翳的鬥篷,擦過他暗紅發黑,疤痕扭曲的臉,深深地插入他身後的岩石。

    “……他為救他所愛的世界而死。”

    他逼視著那隻深藍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黑翳,“如果你沒有殺掉另一個斯科特,或許還有機會在最後的戰鬥裏與他並肩而戰。如果你能對他多一點信任,像他對你始終如一的信任一樣,你或許不會失去親人、朋友和愛人,也不會失去你的故鄉……黑翳,你如今的結果不過咎由自取,別把你犯的錯都推到別人的身上!”

    ——他怎麽會覺得他的眼睛像埃德?

    那分明是一灘已經幹涸發臭的死水。

    他抽出手,轉身離開了洞穴。

    這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即使是在伊斯衝過去的時候,黑翳也一動未動,而當他離開,黑袍的法師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

    他坐在那裏,一隻手還緊握著割肉的小刀,視線茫然地垂落,隨著刀尖凝聚的血滴墜至地麵,直至無人理會的烤肉冒起陣陣黑煙,發出難聞的焦臭,才受驚般猛地眨了眨眼。

    ……像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扔下小刀,用滿是血汙的手捂住臉,低低地笑出聲來。

    離開洞穴沒多久,天就黑了。

    漫天光幕又一次開始流動變幻,絢爛如夢,伊斯卻無心欣賞。

    他胸口痛,肩膀痛,頭也痛,根本沒吃下幾塊肉的肚子還在發出更加強烈的抗議,整個身體又軟又沉,讓他恨不能仍下這個殼兒,至少靈魂能得以自由。

    但他不能。

    最終,他脫力地坐在了地上,滿心憤怒和沮喪。

    他覺得安克蘭大概是弄錯了,他其實並不適合這個任務,他暴躁又沒耐心,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一個破碎不堪,在無盡的孤獨與悔恨中不知徘徊了多少年的埃德。

    他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他……他能夠理解,卻不能原諒。

    如果是娜裏亞在這裏,或者,哪怕是是泰絲在這裏,大概都有辦法找到黑翳心底依然存在的柔軟,說服他放棄那些瘋狂的念頭。

    是的,在知道他要抓捕的逃犯到底是誰之後,他就沒有再將那個“任務”放在心上,即使給埃德的那五十年的長假確實相當有吸引力……但埃德自己,大概也並不想要這樣得來的“假期”。

    他隻是想讓黑翳放棄他那些瘋狂的計劃。

    那家夥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也沒有任何底線可言,這樣下去絕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不管是對他自己,還是他已經失去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的故鄉……即使某種意義上黑翳並不是埃德,但想到埃德那個蠢貨也有可能陷入這樣的境地,他就無法置之不理。

    不管安克蘭警告了他多少次,他也沒法兒把他們分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他索性躺在了地上,望著天空,在他幾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的時候,他聽見了奇異的、敲擊岩石的聲響。

    很有規律的聲音,像是……腳步聲。

    他手指一縮,在驟然撲來的疾風中就地一滾,避開了從天而降的黑影。

    突襲而來的是一隻老虎大小的野獸,像他剛剛醒來時看到的那隻奇怪的小動物一樣,身上的鱗片像是無數不規則的晶石拚接而成,背上一溜凸起的棘刺一直延伸到尾巴,倒是跟他有點相似……

    ……呸!他才沒這麽難看!

    那野獸長了一張像鱷魚的臉,嘴大得出奇。漫天流光之下,當它晃動渾身的晶石,那細碎的聲響和閃爍的光芒讓伊斯感覺到一陣暈眩。

    在他忍不住微微搖頭時,那野獸又一次撲了過來,大張的嘴直咬向他的脖子。

    伊斯氣笑了——連這種東西都敢來把他當成獵物了嗎?!

    但事實是,他這會兒確實沒什麽力氣。

    他抬手,不假思索地施展他天賦的力量,右肩的傷口卻驟然一陣劇痛,痛得他眼前發黑,差點一頭栽到地上,隻能趁勢一把按住那野獸的頭,用力往下壓。

    即使變成人形,他身體的重量也堪比同等大小的金屬,壓得那野獸哀嚎一聲,身子往後一縮,迅速逃開。

    他的速度太慢了。

    伊斯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也無法再更快。

    他踉蹌著後退。列烏斯那一劍似乎封住了他天賦的魔法之力,而他肩頭的傷口也讓他的動作失去了靈敏……雖然很可能真的連這麽一頭野獸都打不過,他也沒打算掉頭就逃。

    他觀察著周圍,一邊尋找著有利的地勢,一邊拔出了他的單刃劍。

    但戰鬥眨眼間就已經結束。

    一道風刃從他身後劃過,輕而易舉地割開了野獸的脖子,腥臭的血液差點噴到伊斯的腳上。

    他並沒有收回劍。

    回身看過去,黑翳的影子在異星的風沙裏飄著,像荒地上的一抹孤魂。流過夜空的光在他的獨眼裏印出一個小小的光點,快要熄滅的蠟燭般奄奄地搖動。

    想要冷硬起來的心,不爭氣地又軟了下去。

    野獸的屍體漂浮起來,隨著默默轉身的黑翳一起漂向洞穴。伊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收了劍,慢慢跟上。

    不管對方到底是為什麽救他,重要的是,他現在需要養傷——他可一點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裏。

    再一次回到洞穴,沒人再開口。他們沉默地合作,一個人切,一個人邊烤邊吃,吃飽就睡,完全不擔心另一個人會趁機對他怎樣,或悄悄地消失無蹤,讓他再追上不知多久。

    ……反正,擔心了也沒什麽用。他才懶得在無用的事情上花費力氣。

    然而他醒過來好幾次,每一次都能看見坐在火堆邊的黑袍法師——他好像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伊斯扔過去一塊碎石,想要確定那是個活人,而不是留在那裏欺騙他的幻影。

    石頭停留在半空,失去方向的甲蟲般左右晃了晃,才啪一聲掉到地麵。

    不知道為什麽,伊斯忍不住就笑了一聲。

    不是諷刺,也不是別的什麽,就是……很單純地,突然有那麽一點點高興。

    尤其是在看見黑翳臉上真切的茫然時。

    他憋著笑扭過臉,再一次睡了過去。

    可他的傷口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好轉,反而隱隱開始腐爛發臭。

    看著自己爛掉的感覺實在糟糕之極。伊斯試圖用劍削掉那一層開始腐爛的血肉,卻被黑翳所阻止。

    “沒有用的。”他說,“那力量已經侵蝕了你的身體,如果你不是一條龍……還擁有永恒之火,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灘爛肉。”

    伊斯惡心地皺起了眉——這還真是列烏斯能使出來的招數!

    他瞪著自己的傷口,想著有什麽辦法可以對抗這種帶來衰敗與腐朽的力量。黑翳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你可以……離開這裏的。”

    伊斯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沒想過嗎?”

    即使會失去一個機會,他也沒想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如果可以離開,他當然會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養傷。即使不去找安克蘭幫忙,他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時間線,如果阿爾茜給的治療藥水有那麽一點效果,那牧師們應該也有辦法治好他的傷口……

    可他沒法離開了。

    是他不夠小心。在與列烏斯戰鬥的時候,那枚能打開時空通道的戒指被黑火所破壞,而列烏斯砍下的這一劍,又封住了他的魔法之力。他甚至都沒法進入“花園”,也無法打開通往遠誌穀的傳送陣。在生命力被緩緩吞噬的現在,連這個星球惡劣的天氣他都漸漸無法承受,弱弱地開始發燒。

    他倒是還能聯係上安克蘭……但如果還有其他辦法,他可不想讓那個家夥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以及,如果黑翳還沒有離開,他也不想離開。

    說不定……他還有那麽一點點機會?

    “……我已經失去了治療之力。”黑翳看著他,似乎想要確認什麽,“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啊。”伊斯不耐煩地翻了更大的一個白眼。

    即使這家夥明明白白地承認了他想讓他死在列烏斯手裏,他依然莫名地篤定,如果能救他,他不會不救。

    哪怕他真想讓他死,也絕不會就這樣看著他緩慢地死去——這種變態的興趣,埃德就算再瘋也不會有。

    他的想法就這麽簡單,但他不知道黑翳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什麽,那隻暗沉沉的藍眼睛裏,仿佛有一點微弱的光亮了起來。

    “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