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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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研究過達裏埃爾的能力,而達裏埃爾也並不抗拒,甚至樂在其中,完全不在意他事實上算是被獨角獸號的船員給炸死的。
    大概,在他看來,不管怎樣都比讓他永遠自己跟自己孤獨地玩耍要好多了。
    因為受到了巨大的創傷,而且本體事實上已經被毀,他的力量也大打折扣。他不再能夠創造出讓其他人也深陷其中難以分辨的幻境,不再能輕易將人拖入夢中,但他的精神力依然足夠繞過任何屏障,侵入任何網絡,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跡。
    理論上來說,隻要是接入了網絡的東西,不管如何加密,不管使用何種形式,都躲不過他的“眼睛”。
    但達裏埃爾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很容易分心。
    就像在草地上歡快地追逐著蝴蝶的小狗,他分分鍾有可能被另一隻蝴蝶所吸引,完全忘掉自己最初的目標。
    伯特倫從來沒有禁止他使用自己的能力,任由他在星網裏亂竄,隻是告誡過他不要因此而任意破壞什麽,也最好不要被發現。
    伯特倫也從來沒有想過利用他的能力。在他眼裏,不知道在虛無之海裏獨自度過了多少歲月的達裏埃爾,就像他曾經幻化出的形體一樣,還隻是個小孩子而已。這一次,如果不是達裏埃爾自告奮勇地表示他一定能幫上忙,伯特倫恐怕也不會讓他加入隊伍裏。
    作為研究者之一,泰瑞知道,達裏埃爾的精神力……某種意義上就像擬形怪一樣,能夠模擬成他想要連接或入侵的網絡中的數據,完美地潛伏其中,甚至分裂成許多個,分散到不同的地方。
    但泰瑞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拚盡全力,想要在最短的時間裏學會達裏埃爾這獨特的技巧。
    達裏埃爾其實教過他——他很樂意把他的技巧教給任何人,讓他們可以陪他一起在星網裏自由自在地遨遊,但可惜的是,這個技巧實在需要相當的天賦。
    伊斯或許是可以做到的,但他對真實世界的興趣遠大於他認為“亂七八糟看著頭疼”的網絡世界。
    娜娜應該也是可以的,在她更加熟練地掌握自己的力量之後。
    娜娜……
    法師猛然想起,娜娜的意識,曾經把他拉進她的夢中……雖然她其實是無意的。
    那時她還小,從蛋裏出來還不到一年,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歡蹲在他的頭上。那讓他受寵若驚,就算脖子酸痛,也會努力保持平衡。
    某一天,當他頂著睡著了的娜娜在躺椅上睡過去,並且努力告訴自己即使睡著了也不能讓娜娜掉下去的時候,他夢見了娜娜的夢。
    屬於法師的清醒讓他很快就意識到那隻是夢,當然,當時他以為那是自己的夢,雖然即使在夢裏,他也有點迷迷糊糊地疑惑著,他為什麽會突然夢見滿地的、長滿了各種璀璨的水晶和寶石的……像巨大的烤小羊腿一樣的樹,樹下還滾著同樣巨大的、感覺像是糖果的各色圓球,遠處的山坡上有各種小點心壘起來的城堡,連天上飛過的小鳥,都像烤爐裏剛端出來的那樣焦黃噴香。
    無論是寶石、小羊腿還是糖果,都明顯不是他的愛好啊。
    然後那天晚餐時,娜娜興奮地提起了她的夢——一個充滿了她最愛吃的東西的、美妙無比的世界。
    泰瑞這才意識到,他大概是進入了娜娜的夢裏。
    埃德說他大概是被娜娜拉進去的,小家夥能力強大卻還沒有學會很好地控製,偶爾會影響到周圍的人,而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該如何教娜娜控製她的力量。
    他們對她實在也沒有太多的了解,隻能一點點摸索著,好好地養大她。
    泰瑞不確定那時候娜娜是否知道自己的夢裏還有另一個人的意識,但現在,回想起那時的感覺,他隱約覺得,他或許可以用同樣方法進入納登人的意識之中……頂著睡到流口水的娜娜睡過去的時候,他似乎正好奇娜娜到底夢到了什麽。
    那算是某種聯係?
    而他的意識,既然能與納登人的精神力產生碰撞,是不是也有可能因為類似的“聯係”被帶進他們的“連接”之中。
    那個應該是無數人的意識構成的世界,本質上與“夢”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涉及靈魂,任何最小心的嚐試都是最大膽的冒險,但他必須得試一試。
    他試圖再一次對上那個納登人的視線,或其他人的視線——他相信他所發現的那一個並不是唯一的例外。
    同時,他認真考慮了一下,此時此刻,這些納登人會在想什麽。
    那當然是……如何離開這裏吧?
    法師不再把逃離此處的迫切期待壓在心底。伊卡伯德曾經說過,強烈的情緒有時也是一種力量……於是,他讓那些情緒爆發出來,即使那會令他難以保持冷靜。
    他拚命轉動著眼珠,搜尋視野範圍內能看到的每一個納登人,尤其是女人。起初還試著想要在“搭上線”的同時隱藏或者偽裝一下自己,甚至記得設法用兩三個法術來保護自己的意識……但很就顧不上這麽多了。
    他覺得他的靈魂幾乎都已經發出了聲音,在沉默中聲嘶力竭地呼喊:“看看我啊!”
    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他不知道自己努力了多久,但他漸漸精疲力盡。某一刻,他驚恐地發現,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的存在,仿佛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沒有知覺的石頭,而他的靈魂依舊困在其中。
    難以形容的恐慌在麻木中蔓延,他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像燃到了最後的燭火,一點點暗淡。
    他其實並不是那麽畏懼死亡。他的一生已經比絕大多數人的精彩,他甚至並不真正屬於這個世界……他原本也是來自另一個時間的外來者。
    隻是,死得這麽莫名其妙,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還是很不甘心啊。
    視野變得越來越小,似乎是他的眼皮已經控製不住地耷拉了下來。他隻能勉強保持著最後的一點清醒,依舊竭力把他的“觸角”往外伸。
    恍惚間,仿佛有微弱的風吹掠而過,而他像是一片身不由己的枯葉,被輕飄飄吹上半空。
    而後,微風突然間變成了猛烈的風暴,向四麵八方拉扯著他,不容抗拒地將他卷進狂暴的颶風之中。
    那感覺像是一頭撞在了厚重的冰層上,又被無數冰刃飛快地削成碎片。泰瑞驚醒過來,本能地奮力掙紮,卻根本無法抗拒那巨大的力量。
    無數不屬於他的情緒,也在那一刻瘋狂地湧進他仿佛已四分五裂的靈魂。
    憤怒,仇恨,驚惶與絕望,重重地砸在法師已脆弱無比的靈魂之上。
    這實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確信他在放聲尖叫,可他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能聽見無數的怒罵、詛咒、哭喊……
    他聽泰絲他們說起過風臨城的“鬼哭”,他自己也曾在荒涼的海島上聽過風掠過礁石時尖嘯般令人心驚的聲響,可如今這些聲音不像是響在他耳邊,而像是灌進了他的身體裏,然後把他撐得爆炸開來。
    這一刻,他幾乎希望他能“死”得更快一點。
    然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仍未放棄。即使他的靈魂幾乎已無法凝聚,散開的每一點碎片仍在努力想要逃離。
    他竭力向外伸展,不去想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樣一種模樣。他無師自通地伸出了無數的“觸角”,每一隻都瘋狂地揮舞著,努力想要抓住點什麽。
    當他似乎觸及一點足夠堅實、而不是隨風狂舞的東西,他拚盡全力把自己貼了過去,不管那點“自己”還剩下多少。
    下一瞬,他被猛地一拖,擠過某種質感怪異的通道,活像是被吞進了什麽怪獸的喉嚨裏,又像是……再一次艱難地出生。
    他落入了某個溫暖又安靜的地方。
    安靜,但並不平靜,仿佛有暗流盤旋不定,等著將他徹底吞噬,卻總好過外麵那瘋狂的地獄。
    有好一會兒,他隻是癱在那裏,像團離了水的海蜇,縮成黏糊糊軟塌塌的一團,意識裏一片空白,卻也沒有什麽真的來吞掉他,反而有什麽相當柔軟的東西,輕輕地戳了他一下。
    他依舊一動不動——他實在半點力氣都沒有了,如一灘水滲進泥土般,整個人向著混沌與虛無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泰瑞。”
    有個聲音軟軟地鑽進他的靈魂裏:
    “你得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