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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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白骨出現在視野中時,泰絲微微抽了口氣。
    伊斯說起過它,可他們這會兒離得還遠,感受不到它的龐大,卻能感受到它在黑暗的海底幽然浮現時,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驚悚。
    飛船沒開探照燈,像條魚一樣緩慢而警惕地靠近。城裏的燈還亮著,星星點點,細小又暗淡,照得那幅雪白的骨骸恍惚如鬼影。
    他們遠遠地觀察了一會兒,還放出了小型的探測器。它輕而易舉地穿過了白骨,進入城市之中,貼著地麵轉來轉去,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甚至連其他生存於深海的動物都沒有看到半隻。
    海底的泥沙在探測器行動間緩慢地揚起又落下,傳回的畫麵昏暗不清。那些半透明的圓形建築裏,倒是隱約像是有人在動。
    看了沒一會兒,泰絲手裏轉來轉去的匕首突然停在了指間。
    “那看起來,”她緩緩開口,“可不像是活人。”
    更像是,被水流帶動的屍體。
    瑪雅手指一頓,很快便操縱著小探測器,大膽地讓它直接爬進了一棟房子裏。
    迷蒙的光線中,迎麵而來的,是一張已經開始腐爛的、腫脹猙獰的麵孔。
    泰絲麵不改色地嘖了一聲。
    “你們覺得,”她問,“這些家夥也會變成亡靈嗎?”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那泡爛的屍體便猛地一抽。
    它的眼珠一片渾濁,卻仿佛散出些幽幽的光來,當它緩慢而僵硬地轉動著鱗片剝落的脖子,瑪雅喃喃低語:“……有時候真想給你施一個沉默術。”
    紅發的盜賊總有許多猜測,卻多半好的不靈壞的靈。
    泰絲嘿嘿一笑:“怕什麽,我們可有高階牧師呢!就是不知道我們的神對上另一個世界的亡靈,會不會有點……唔,消化不良?”
    高階牧師阿爾茜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毫不懷疑她就是故意用錯了詞。
    小探測器停止了運動,而那個已死的卡那人明明正對著它,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它的存在,就像亡靈無法感知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瑪雅挑了挑眉,讓小探測器原地轉了個圈。
    卡那“亡靈”依舊毫無動靜。
    與此同時,與蘭迪27號確認過的伊斯告訴他們:“那個陵迦城的機器人,已經失去了聯係……不覺得太巧了嗎?”
    “你是說,你的老朋友已經發現了我們?”泰絲反問,“我是不太懂這個啦……但他連機器人也能控製嗎?它們的腦子跟我們還是不太一樣的吧?所以魔法最終勝過了科技?”
    “這不是什麽勝過什麽的問題,而是哪一方更強的問題。”伊斯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轉著圈,“我很確定,他正興致勃勃地等著你們進入他的遊樂場。你們最好還是……”
    ——別進那座城。
    “來都來了啊。”白鴉慢吞吞地冒出一句,“這麽遠的距離呢,無功而返多麽可惜。”
    伊斯臉色發黑。要說服愛冒險的泰絲老老實實地待在安全距離之外原本就不容易,再加上一個喜歡陰陽怪氣煽風點火、又固執己見的白鴉……他也許得搬出伯特倫才能阻止他們?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直接聯係白發的船長,阿爾茜的聲音傳了過來。
    “……薩斯朋斯那邊有麻煩了。”她說。
    去往薩斯朋斯的那一隊比他們更早到達那座城市,之前的消息一直還算正常。整座城市人心惶惶,但還勉強保持著秩序,議員們的明爭暗鬥也還沒有發展成戰爭。獨角獸號的船員們並沒有得到什麽熱情的招待——就算是吉拉婭也沒有半點借用外力來解決內部問題的意思。
    她甚至對在這種時候突然前來的船員們相當警惕,對他們所說的塔琺可能還存在的消息也半信半疑。
    作為卡那人,他們是能夠感受到他們的“神”的存在的。
    而現在,他們沒有任何感覺……無論是好是壞。
    她保持著這種懷疑,還算周到地將獨角獸號的船員們安置在十分豪華的旅館之中,隻是不允許他們自由行動。
    ……直到她也失去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她被釘在了薩斯朋斯議會大廳門外的紀念柱上。”阿爾茜的聲音有一絲緊繃,“但她還活著。”
    而整個薩斯朋斯城,也仿佛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座死城。
    與陵迦不同的是,薩斯朋斯的卡那人並沒有死去,隻是仿佛失去了靈魂。
    沒一會兒,薩斯朋斯的景象也出現在了伊斯的眼前。
    被水流扭曲的光線晃動著,從一張張木無表情的麵孔上晃過,似乎整個城市裏的卡那人都像被操縱的木偶般,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擁擠在議會大廳外的廣場上,一雙雙無神的眼睛比亡靈臉上腐爛的黑洞更令人頭皮發麻。
    而被他們所“圍觀”的吉拉婭,還在不停地掙紮。
    那不是因為她生命力頑強,而是因為她不被允許死去。
    血色從她身上漫開,又猛地湧回她體內,反反複複,引起一陣又一陣痛苦的抽搐。
    這是對背叛者的懲罰,也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即使遠隔千裏,那樣純粹的惡意,也讓人渾身發冷。
    泰絲的匕首在金屬桌麵上紮出叮的一身輕響,揚起的眉梢散出這些年來越來越少見的殺意。
    白鴉輕輕笑了一聲。
    “你們好像惹上了一個相當名副其實的瘋子呢。”她說。
    她的語氣裏沒有忌憚,隻有期待著與這位瘋癲的神明打打交道的興致勃勃。
    “你們情況如何?”阿爾茜擔憂地問著另一個城市裏的同伴。
    她不覺得塔琺會“好意”放過他們。
    “不算太糟。”
    畫麵搖晃著,從遭受折磨的女議員身上移動著,飛快地掠過一張毛茸茸的大臉,又掠過矮人身後緊靠在一起的隊員,和圍繞著他們的,虹光流動的透明圓球。
    “我們一直開啟著防禦,尤其是抵禦精神攻擊的。”矮人粗啞的大嗓門顯得有些大大咧咧,似乎並不將眼前的危險放在心上:“我們的小法師……”
    “我成年了!”
    脾氣暴躁的人類小法師頭也不回地吼了一聲。
    “剛剛又搓了個新的法術,”矮人充耳不聞地繼續,“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個圓球。它有時閃得像在抽筋,表示我們正遭到攻擊,但好消息是,這裏的魔法之力十分充沛,也能夠為我們所用,壞消息是,這是個範圍有限的群體法術,我們得擠得像團肉餡兒才能待在它的保護之下——也就是說,如果要做到船長大人要求的‘安全第一’,我們的行動能力相當有限。”
    “現在就傳送離開並不需要多麽大的‘行動’。”伊斯說。
    “我不是那麽了解魔法,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傳送不是也挺危險的嗎?”矮人拿斧柄撓了撓頭,“既然同樣都有危險,來都來了……”
    伊斯從不知道“來都來了”這四個字會如此令龍頭痛。
    “而且,”矮人說,“我覺得這些被控製的卡那人有點問題。我們剛才仔細看過,他們的動作一模一樣,不像人,倒更像機器人。以及,我們過來的時候看到不少並沒有被控製的卡那人,看起來什麽人都有……那位‘神’,選他的傀儡是隨機選的嗎?”
    “精神力的強大與否很多時候與年齡和性別都沒什麽關係。”這一次是白鴉回答了他,“不過,這種情況也有另一種解釋……也許你們能試著查查那些被控製的家夥腦子裏是不是多了什麽可愛的小東西?”
    “你懷疑他們的腦子裏被裝了芯片?”伊斯反應過來。
    “有可能。”白鴉並不十分確定,“控製的人越多,所需要的力量越大,而照你之前所說,那位‘塔琺’所擅長的甚至並不能被叫做‘控製’,用‘魅惑’來形容還更合適一點。即使他變強了,行為的習慣也不會輕易改變,何況現在這種情況,魅惑比單純的控製還更合用一些……當然,也不排除他就是那麽既瘋又蠢。”
    ……可塔琺並不蠢。
    當他需要卡那人的靈魂甚至血肉作為他的養分,他並沒有簡單粗暴地成為一個吞噬者。他誘惑卡那人向他獻祭,並美其名曰“淨化”,在他的引導之下,絕大多數卡那人對他沒有生出任何懷疑,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甚至研究出各種精神攻擊類的武器。
    他在麵對伊斯時顯得那樣天真甚至幼稚,仿佛連心智都不全,可他事實上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那裏。
    而他放棄了自己的優勢,是因為自信,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情況變得越來越古怪,讓伊斯再一次動搖起來。
    也許他還是應該去沃圖,即使那要花上一些時間……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麽。”在他的沉默之中,白鴉帶笑的聲音透著並不掩飾的嘲諷:“你一定覺得這裏沒你實在不行,我們這些弱小的家夥很快就會掉進陷阱等待你的拯救……你覺得你的老朋友能猜到你在想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