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灰夜之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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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夜。

    此界夜晚的天空,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而是如同抹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色,晃眼一看,隱約能夠感覺到整個天宇都被濃重的深灰色籠罩,而有淡灰的色層向下蔓延,其中的色差,便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光,讓人仿佛能夠借著這層光看到很遠的地方,可仔細一看,卻又什麽都看不真切,一切都是灰沉沉的。

    而若更加專注的凝視,生靈的目光會越來越難以發現這種色層變化而形成的奇妙的光,天空變成了深邃而厚重的黑暗。

    這個世界的夜晚就是這麽奇妙,你若當它不存在,影響真的不大,除了光線暗弱一些,越遠越難以視物,並不會對此界生靈造成別的困擾。

    可若你想去探究它,夜晚就會變得越來越黑暗。

    你越想探究,你所能看到的世界反而會越狹窄,直到被“困”在一個狹促的“小黑屋”之中。

    最開始,一來因為不適應,二來也是心中的好奇心作祟,章羽彤被這無形的“小黑屋”騷擾了很多次。

    所以,她現在自是隨意的抬眼瞥了下灰夜的天空,便收回了目光。

    此刻的她正走在一條安靜的巷道內,左側是一堵高度超過八十米、底部厚度超過三十米的高牆。

    高牆距離地麵兩米以下的牆壁上,噴塗著各種各樣的繪畫塗鴉,這些塗鴉新層壓舊層,既有單純的情緒發泄之作,也有看上去就知道創作者確有一番心意想要表達的“作品”,可因為這種一層複一層,仿佛永無休止的疊加,無法真的從這些塗鴉中找到一件完整的“作品”。

    可是,若將整麵牆壁的塗鴉視作一個整體,卻也可稱為一件作品。

    粗看給人一種扭曲、狂亂、光怪陸離的感受,可若仔細感受,卻能品出其中斑駁、陳舊、頹靡的底色。

    而在她右側,則是一排高度同樣達到八十、與高牆基本同高的排屋建築群。

    據她了解,這棟與高牆相距不過兩三米的與之同高的排屋,本就是作為高牆的附屬建築建成的。

    高樓內那密密麻麻如同蜂巢的房間,隨時都可以變成兵營與物質儲存倉庫,一旦遭遇危機,隻需要上到排屋樓頂,就可以輕易跨越兩三米的“深壑”進入高牆之上。

    隻不過,這些環整個城市高牆而建的排屋高樓,卻成了整個城市最是藏汙納垢之地。

    左右兩側,無論高牆還是高樓都高達八十多米,這條窄巷就如同深藏在地底的暗道陰溝。

    走在這樣的巷道中,章羽彤不僅靈活的變幻著自己的腳步,時而碎步、時而大步、時而跳躍,以躲避那些汙穢肮髒的區域,同時,她還得靈活的控製自己的呼吸,什麽時候呼氣、什麽時候吸氣、什麽時候短促猛吸在最短的時間內吸到更多的氣、什麽時候屏住呼吸以躲避難以忍受的惡臭,她已經熟練得將之變成了此身本能。

    低頭專注的行走在巷道中的她如同一頭靈活而機警的黑貓。

    就在這時,隻聽得頭頂高空忽然傳來一聲嘩啦啦脆響,本以做出邁步向前姿態的她立刻雙腿猛力後蹬,身子往後連續退出十幾米,雙腳幾次直接才在汙穢中也絲毫不顧。

    而在身形迅速倒退的同時,她也抬頭上看,就見她原本所在之地下起一陣碎玻璃雨,劈裏啪啦落在地上,有不少經過高牆與排樓的反彈濺到她的身上。

    她沒管這些,目光鎖定在兩道人影身上,他們先是撞在高牆上,沉悶的聲響後身形稍微回彈,然後隨在頭一陣玻璃碎片雨之後砸落在一堆碎玻璃渣和汙穢之中。

    “嘭”

    “嘭”

    又是連續的兩聲悶響,兩道人影砸在地上,點點汙穢以他們所在之地向四處濺射而去。

    這兩人從體型上就可以看出,乃是一男一女,都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這些日子的見聞和經曆,這點場麵已經不足以讓她動容,她也不關心這對已死男女是什麽關係,又是因何而遭受此禍,她隻是掃了一眼,便抬眼往上。

    就在這兩人墜落處垂直往上,大概六十多米高出的一棟房屋中,能夠隱約看見有幾顆腦袋正從破碎的窗戶處伸出來,似乎在往下看。

    其他的,這些腦袋的五官輪廓、甚至男女性別之類,完全看不出來。

    不過,自己能夠看見他們,他們自然也能夠看見自己,章羽彤身形往排樓方向退了一點,借助那些窗沿避免完全暴露在這群人的視線之內,不過,她也沒有將自己全藏在其中,因為這樣一來,她也將失去對他們的視野,無法看到他們後續的舉動。

    而她的右手則保持按在腰間的動作。

    他們雖同樣無法看清她的相貌五官,但這個動作卻是可以清楚無誤的傳遞給他們的。

    這是一種在這片區域生存所獨有的、很特殊的禮節。

    因為能在這裏存活下來的人,哪怕看上去再孱弱,也都是有不為人知的“獠牙”的,不然,分分鍾就會被吞得連渣都不剩。

    這個動作則是對他人的一種告誡“我有獠牙,但沒有掏出來,至於要不要掏出來,取決於你們的抉擇。”

    武器最大的威懾力便在於其將露未露之時,是手指放在扳機上但還沒有扣動的那一刻。

    若彼此之間沒有必須分個你死我活的理由,沒有人想要體會一下瞄準自己的武器真個扣動扳機。

    所以,雙方一高一低,隔著數十米的朦朧灰夜,雙方隻是短暫的“碰”了一下,對方便率先做出了回應,那一顆顆探出窗外的腦袋全都縮了回去。

    而幾乎是在他們縮回去的同時,章羽彤身子便已經貼在了排樓下方,把自己藏在重重窗簷之下,快速離開了這片區域。

    在尋常時候,她是不喜歡貼著排樓走的,因為實在是太髒了。

    各種難以描述的肮髒之物黏在牌樓外壁,再加上永遠濕漉漉,各種不明液體滲出的道道痕跡,隻要稍微擦著一點,那惡臭就將再也無法擺脫,再不是依靠調整呼吸節奏就可以避免的了。

    快速脫離這片區域之後,又走了一陣,她也已經離開高牆與排樓之間那條“暗溝”,雖然各種塗鴉越來越粗獷放肆,但好歹地麵變得幹燥了,空氣也變得潔淨了。

    雖然,按她在粉紅夜場聽來的言語,在其他城區之人眼中,這整個排樓區都充滿了讓人窒息惡心的氣味,但或許是習慣了、適應了,隻要不是身在那條“暗溝”中,她都覺得很好。

    因為她非常小心,雖然貼牆而走,但並沒有汙穢擦到衣服上,但依然有淡淡的臭味從腳下傳來,偶爾遭遇的路人也都會掩鼻繞走。

    她低頭看了看,她穿著一雙泛著暗淡金屬光澤的齊膝長靴,這是她好不容易淘來的,可不僅是鞋子那麽簡單,既是她的武器又是她的防具,此刻,靴麵至腳踝位置,全都裹上了一層亂七八糟的汙穢。

    此刻的她正穿過一個荒敗廢棄的公園,卻一點沒有公園的閑適美感,反而像是被無數次洗劫後連老鼠都不願光顧的廢墟。

    據這是二十幾年前某屆“有為政府”的傑作,按照排樓區的法,那一屆執政者要麽是個腦子進水的傻蛋,要麽就是個壞道慘絕人寰的大壞蛋。

    其針對下城區與排樓區的“有為舉措”,主要體現在其積極的致力於這兩個區域“人們幸福感的提高上”,而具體的舉措就是,將一些據存在安全隱患的老舊排樓拆掉,將如同老鼠蟑螂般生活在裏麵的人們驅逐了出去,讓他們去其他排樓區重新開始,而這些拆掉的排樓卻沒有再建,反而蓋上了一座座美麗的公園。

    下城區的遭遇如何她不知道,可這個排樓區的幸福感卻是沒有絲毫提升的。

    那些被趕出的人們為了在新的排樓區紮根,原本已經基本穩定的排樓區秩序頃刻間陷入到你死我活的戰爭中。

    一方失去了家園,必須重新獲得一方立足之地,而另一方卻要守衛自己的家園,稍不注意就會被一群沒有了家的暴徒吃得幹幹淨淨。

    哪怕這事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其餘波在排樓區依然遠沒有平息,這依然是排樓區內部最主要的矛盾所在,現在排樓區的大多數爭鬥和殺戮,都可以追溯到這件事上。

    幾年前,又一屆政府想要複製這個套路,隻不過,這次不是拆樓建公園,而是拆樓建劇院、建娛樂場所,這一次排樓區為了抵抗這個政策的落實,進行了可謂艱苦卓絕的抵抗,就連打生打死的各方都暫時拋棄了彼此仇怨,一致對外。

    他們無法正麵對抗那些從核心區出來的執法者,就把活力集中在具體做事的人身上,無所不用其極,大量具體的施工人員一旦進入排樓區,就如同一個個陷入沼的羔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排樓區生生把這次政令做成了一張廢紙。

    因為這些掌故,這個用於提高人們幸福感的公園卻破敗到如此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

    她徑直走到一個積水池邊,裏麵扔滿了各種垃圾,不過,其中的積水在她看來已經稱得上潔淨,她將沾滿汙穢的長靴洗幹淨,這才大步向目的地走去。

    穿過這個破敗公園,便見到一棟巨大的排樓,其中一段牆麵與其他區域顯出巨大的不同沒有任何塗鴉,上麵隻有一個端正的紅色大字,外麵還畫了個紅色大圈,用章羽彤的理解,這就是個“拆”。

    在政府的規劃中,這棟排樓早在幾年前就該被拆掉了,但它現在卻完好的矗立在這裏。

    周邊有很多人往這邊匯聚,他們在經過這裏時,會以各種方式對這個醒目的大字進行互動。

    有的對它抖胯,有的對它比個中指,嘴裏發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噪音。

    大門口立著個用一堆從旁邊公園拆下來的健身器械拚湊成的巨大標牌,粉紅夜場。

    章羽彤隨著人流一起,進入大門。

    剛一進入,五光十色、絢麗到似乎恨不得把人晃瞎的燈光便便在這片空間繚亂。

    與此同時,還有恨不得把人的耳朵震聾的音樂,這是她最無法忍受的,是音樂,聽在她耳中卻是最煩人的噪音,像是指甲擦過黑板,像是鐵鍬在粗糙的牆麵劃過,能讓人的心都跟著發麻發顫的那種。

    其他男女一進入此間,立刻就進入另一種狀態,原本看上去都比較正常,甚至顯得有些頹廢的人們,一個個瞬間狂化,全都露出種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懼的氣勢。

    身子各種亂擺亂顫,一個個不像活物,倒更像是一群套了張血肉皮膚的失靈機械,還是生鏽的那種,據這是下城區、排樓區都極為流行的“狂械舞”,再加上一個個不講任何音律節奏,隻顧著把嘴巴張得最大、發出最大聲音的亂喊亂叫,鬼哭狼嚎,試圖用肉嗓壓過那想要把整棟樓都震塌的機械噪音,簡直就是群魔亂舞。

    雖然內心極度排斥,可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另類,章羽彤還不得不把自己裝成其中的一員,一邊亂抖亂顫,不時發出尖利噪音,一邊往夜場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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