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大時代中的一點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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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倆小娃娃都是劉爺的嫡親孫子孫女。”土地公道。

    薑不苦奇道:“他沒結婚啊。”

    “他那位兒子也是非婚生子,但確是他的血脈無疑。”

    薑不苦心中那點異樣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反倒是對他走後發生在劉爺身上的事更感興趣。

    “整個大寧府,包括我們蓬縣在內,都是百年內新生之地……”

    薑不苦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而隨著土地公的講解,他也漸漸明白其中原委。

    經過長達三百年的積累摸索,對新生之地的開發,炎夏中樞早就已經有了一整套極其完整的方案——單是藍星增長還不夠,還得將之徹底消化才算數。

    而充分合理的開發,讓炎夏人道之氣盡快在這些區域鋪開,則是曆屆炎夏中樞最重要的工作。

    其中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就是移民。

    自從藍星穿越之後,除了最初一段時間的調整動蕩,炎夏人口年增長率常年保持在百分之六的高位,經過長達三百多年的繁育生息,單是炎夏人口就已將近七十八萬兆。

    人口的增長與星球的擴增在炎夏中樞的調配下保持著一致同步。

    經過三百多年的歲月熏染,“安土重遷”已逐漸從炎夏人的血脈中淡去,新生的炎夏人反而是希望自己能夠搭上這輛車,對所有普通人來說,這就是他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大的“風口”。

    隻不過,隨著炎夏人口基數越來越大,可調用的各種資源和力量也遠超曾經,最初那動輒波及整個炎夏的大遷移早已成為過去式,具體的遷移工作被不斷細化打包下放。

    炎夏中樞也逐漸從包攬一切的角色變為一個計劃製定者和監督者,具體事務則交由下一級的副都乃至更下層的州府負責,後來甚至更進一步引入了許多獲得準入資格的民間商貿團體進入。

    包括適宜遷移人群的調查、篩選和組織這些極為繁重的工作,也包括遷移所需海量的人力與物力運輸的需要。

    還參與到新拓之地的各種建設之中,包括無數城市及海量配套設施的建設,新遷來海量人口各自的需求,從家園的建設到衣食住行各種需求的滿足……

    在年複一年的完善之中,隨著炎夏人均財富的增長,這裏有著海量的利益可以汲取。

    每一次遷移,對每一個參與者來說,都是一次一生難再得的機遇,一切既有的規則都被打破,新的規則亟待重塑,新的社會體係幾乎從零開始重新搭建……其內蘊藏著什麽,不言而喻。

    而遷移的方式,因需求與篩選標準的不同而有巨大的不同。

    如老薑村這般,曾經的村莊因為人口的繁衍,人均占有的土地和其他資源都急劇縮水,這樣的村莊會如同蜂巢分箱一樣,或是一分為二,或是一分為三甚至更多,有的留下,有的離開。

    因為這種分法,村寨一級哪怕是在遷移之後,社會結構也會很穩固,彼此都是熟人老關係,隻會有不多的“新人”在高層的安排下插入進來,在確保村寨結構穩定的同時,盡量引入鮮活的東西。

    這是多年摸索中最適合村寨一級的遷移方案,若是全由陌生人拚湊成一個村寨,大家單是適應新的社會關係就要耗費大量的精力,甚至還會有很多本來不必要的心力支出。

    以村寨為單位能夠盡量確保一個穩定的生產單位,遷來之後隻需稍微適應一下就可以立刻成為“即戰力”。

    再就是在所有遷移人群中,村寨一級的人口總數量是最多的,又是散得最開的,若以個人或家庭為單位,單是遷移前的篩選和遷移後的安排就是巨大的工作量,以村寨為單位能夠極大地簡化整個工作流程。

    這是新建村寨的情況,而新建鎮、新建縣城、新建的府城乃至州城,則是另一種情況,一方麵,各新城如同大學招生一樣,豎旗打廣告招募未來新城各行各業的核心骨幹,另一方麵,所有有意者如高考生填報誌願一樣積極的推銷自己,希望能被某個團隊吸收。

    這是大勢。

    而大勢之下,則是無數的人,無數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人間萬象,都在其中。

    甚至因為大遷移將人的情感、、野心以最極端的形式呈現出來,圍繞著大遷移是各種“人的故事”的高發區。

    其中一切,哪怕是最先進的智能網絡,也不能完全記錄,很多故事都塵封在一個個親曆者心中,隨著他們老去,隨著他們死去,這些故事也就隨之湮滅,或許,某些濃烈的情愫執念會在轉生池底沉澱,成為演化下界的養料,又或許,什麽都不會再留下,隻不過是炎夏人道滾滾浪潮中很不起眼的一小朵一閃即滅的浪花。

    在這樣的大勢背景下,劉爺的故事一點都不離奇,甚至可以稱得上俗套。

    當年,他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雖沒有修行的天賦,卻也不甘就這麽在出生地終老,過著還沒有過就可以預期的一生,不可能有新意的工作,不可能有驚喜的妻子和家庭,直到徹底閉眼的那一刻,都是毫無新意的“流程”。

    於是,當新一遷移招新終於輪到他家鄉所在區域,他的年齡也正合適,於是他報名了,他入選了,他很快就遷走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他有一位同樣不甘平凡的女友,和他一樣,當機緣到來,同樣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申請報名。

    對於他們這些沒有任何值得寫上簡曆的特長,唯一亮眼的就隻剩堅定的心意的普通人來說,根本沒有選填“誌願”的資格,完全不能決定最終能被分配去哪兒,也唯有如此,願意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搬的磚,他們才最有可能成功入選,進入他們能夠進入的最優待選序列。

    沒有什麽意外,他們都成功入選了,同樣沒有什麽意外,在經過一次次調配之後,他們不僅彼此失散,聯係方式也逐漸斷掉。

    ——這裏有兩個大背景,一是那時智能網絡還沒有出來,非修行者的普通人之間的遠程交流非常困難,雖然也有基於傳訊符之類的消息傳遞手段,但這也不是普通階層可以享用,每傳一個字都能讓一個普通家庭難承其重。

    二是因為大量民間商業性質的團體參與進大遷移中,固然為炎夏中樞簡省了很多事情,在官方和炎夏人道的雙重監督之下他們也不可能幹什麽壞事,可這些民間團體的驅動力始終是利益,是盡可能多的盈利,而不是為服務,在很多最耗精力、卻又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上就難免疏忽。

    官方規定需給每個遷移人建立一個完整、詳盡的個人檔案,事無巨細的記錄其在整個遷移過程中、乃至成功遷移之後的跟蹤記錄。

    真按要求去做,每個人的個人資料加起來比真人還高,在沒有智能網絡,一切都隻能手動手寫的時代,讓這些民間團體嚴格去完成這些資料,簡直是天方夜譚。

    通行的做法是,負責這些資料填寫的,都是與之毫無關聯的外包團隊,從遷移開始前到遷移結束後,他們都宅在後方城市中沒有挪窩過。

    他們從來沒有與被遷移者打過照麵,雙方唯一的聯係就是將那些統一發過來的數以萬計、數以十萬計的名字按照幾套固定的模板編寫材料,而劉爺就是其中的一位。

    這樣的外包團隊有無數。

    別說劉爺和他女友的資料不是一個團隊編的,即便是同一團隊編的,雙方也不可能憑這些資料尋找到對方。

    而這已經是他們,乃至炎夏官方中下層人員唯一可以依助的渠道。

    若這個渠道走不通,那失散的人就真的失散了。

    這樣的故事,在遷移者群體中,一點都不稀罕,是一種常態。

    還有更殘酷的,即便沒有徹底失散,還可以通過雙方共同的家鄉找到彼此,可是,這又如何呢,遙遠的,至少以百萬公裏計的路程,足以將這些念想擊碎,對九成九以上的遷移者來說,終其餘生,都很難攢出買一張單程飛船票的錢——遷移者隻能在遷移之時享受一次全免體驗,其他時候可沒有任何優惠。

    對這些人來說,失散意味著什麽都很清楚。

    雖知道對方大概率還活著,可在彼此的世界中,和死掉了並無什麽不同。

    對此,大家都很坦然,在做出報名申請那一刻,就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劉爺遷來此地後,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總覽其事,也算上有多轟轟烈烈,卻也遠比曾經死水一潭的生活精彩,雖然層級很低,卻也是炎夏官方有名有姓的在編一員。

    對他而言,最遺憾的是在某次任務中因意外受了些難言之傷,失去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原本決定穩定後逐漸新家庭,枝繁葉茂的他隻能遺憾的打消此念,其人也因此消沉下來,自我放逐般主動申請來老薑村外駐守,一駐就是幾十年。

    在老薑村眾人眼中,同樣也是薑不苦以薑平視角看到的,劉爺在他人心中仿佛從來都是這個印象。

    卻不曾多想,在此之前,他還有過另一段人生。

    聽到這裏,那兩個娃娃的身份也不難猜。

    他們的父親,劉爺的兒子乃是非婚生子,而在遷來此地之後劉爺還沒來得及傳宗接代就失去了這能力,那他們的父親隻能是遷移之前劉爺的女友生下來的。

    不過——

    “既已失散了幾十年,怎麽忽然就又聯係上了?”薑不苦問。

    “這些年,您以薑平身份重走修行之事傳得越來越開,凡與您有過交集之人,都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而其中又屬劉爺最為特殊,他受到的關注自然也就最多、最大。

    在這麽多有心人的關注下,他的生平,包括遷移之前他相貌,性格,所思所想都被人研究透了。

    自然也關注到了他那失散的女友。

    對普通人來說,這自是難解的一道題,可對他們來說,難度雖然也有,卻都是可以解決的。”

    “他們就順便幫他找了找,然後,不僅找到了他那失散多年,早已嫁與他人為妻的女友,還發現他那女友直到遷移之後才發現自己已有身孕,雖然未婚生子對她將來的人生有極大的妨礙,但出於母親的本能,她還是把孩子生了下來。

    不過,那孩子在她母親新組建的家庭中難免地位尷尬,自小養成了陰鬱孤僻的性格,在他被這些人找到之前,都還是個單身光棍漢。

    對此,他們隻是用了些簡單的小手段,就讓那孩子來到了蓬縣。

    不過,兩人雖名為父子,可除了那點血緣紐帶,彼此間的隔閡始終難以消除,雙方如陌生人一般相處。

    但劉爺還是利用自己多年攢下來的關係為他找了個穩定的工作,又張羅著給他娶妻,讓他安心的在此紮下根來。

    結婚不久,這兩個小娃娃就接連出生了。

    與兒子疏離的他卻對這兩個孫兒孫女寶貝得不行,加上他兒子兒媳都有工作要忙,他幹脆把兩娃搶來自己帶,一手一個,牽著到處閑逛。”

    薑不苦緩緩點頭。

    目光落在劉爺和他那一雙寶貝疙瘩身上。

    雖然小男孩看人處理傷口看得津津有味,可小女娃卻有點不太敢直視那血淋淋的創口,劉爺便一手一個牽著他倆裏離開了此地,溜達去旁邊收各種山貨的小鋪前麵,看買賣雙方你來我往唇槍舌劍。

    對劉爺能得這樣的晚年,薑不苦也真心替他高興。

    原本,他還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趕在劉爺壽終之前與他再見一麵。

    可現在,他覺得似乎並沒有這個必要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這麽忽然的出現然後又立刻消失不見,反而欠妥。

    如此,還不如不見呢。

    在決定徹底離開之前,他的視線在兩個娃娃身上掃了掃,發現都有淡淡的光芒籠罩。

    薑不苦微微一愣,而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