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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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並州士兵站起來摔了碗,  破口大罵時,並未得到所有士兵的響應。

    張楊是個好人——士兵們原有這樣樸素的認知,  而且現在這樣的世道,他們本來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勸了那人幾句,那人憤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沒有了,有人將自己那碗讓給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議論起來,偶爾有幾個聲音大些的,  神情氣憤的,待見到隊率走過來時,  又都趕緊將頭縮起來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  營中的夥食依舊這樣寒酸,  士兵們不滿的聲音漸漸地也大了起來。

    他們當中甚至有膽大妄為的,  衝到了軍官麵前去嚷嚷。

    “我們吃這樣的飯食,哪有力氣去操練!”

    “一天有一頓飽飯也行啊!”

    “去歲河內豐收,  憑什麽連飯也不讓我們吃飽!”

    “是我們守雒陽,  還是那些西涼潰兵能守雒陽!”

    偏將被他們這樣圍著,既不曾憤怒,  也沒有恐懼,而是臉上露出難色:

    “大司馬而今在孟津,糧草也在孟津,我們又有什麽辦法?”

    “為何在孟津?”

    “你豈不知,  那些潰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馬憑什麽待他們那樣好!憑什麽朝廷那樣看重他們!打了敗仗,  回來不受罰也就罷了,  竟還搶我們的糧!”

    有人在人群中不陰不陽地笑了一笑,  “你們這些蠢人,以為自己是如何要緊不成?”

    “……我們如何就不要緊了?”

    “大司馬為了能討好公卿,餓你們幾頓飯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們還敢反了不成!”

    這樣的激將法並不高明,但許多士兵連字也不識,本來就沒什麽腦子。

    群情激奮之時,偏將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駁斥,而是悄悄地離開了。

    最開始是某一伍,然後是某一隊,某一營。

    營中的軍官剛開始還出來罵幾句,後來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於消息終於傳到孟津時,整支駐守野王的兵馬已近嘩變。

    “為何如此?!”

    洛水旁的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燒過,盡管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禮過的痕跡在這座荒涼的小城中無處不在。

    大火將城中的閹人、商賈、工匠、仆役一並抹消,但其中還有些斷壁殘垣,甚至有幾棟房屋修得十分結實,竟還挺過了這場災難。

    盡管街道、牆壁、屋頂,到處都散發著火燒火燎的焦糊味,但這裏畢竟能遮風避雨,因此被張楊用來安置潰兵。

    這些日子他的確是在這裏,想要安撫這些潰兵,將他們整編為營,重新成為大漢的士兵。

    因此聽說野王士兵嘩變,張楊是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裏滿是無法置信的驚詫。

    以河內之荒涼,想要安置這萬餘潰兵的確不易,他削減了士兵們的夥食也是事實,但他已經想盡一切辦法,傾盡家產四處買糧了,他自己每日兩餐,也不過清粥麥餅,並無其他!

    楊醜上前一步,“大司馬,事到如今,還是快快想辦法要緊!”

    “野王士兵既已嘩變,大司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連忙搶過話頭,

    “大司馬,為今之計,不如暫避溫城,末將還有兩千兵馬駐守溫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後,再傳令將郡內各處兵馬集結起來,便可彈壓叛亂!”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溫城守在野王與孟津之間,進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亂,退一步也可震懾孟津的新兵。士兵嘩變,群龍無首,隻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馬上前鎮壓,便可消弭了這場禍事。

    如果說他的計謀有什麽不足,大概隻有一點:

    有鎮壓,就會有傷亡。

    楊醜看了他一眼,心裏感覺很驚奇。

    曹公帳下那位謀士,揣度人心思竟這樣準!他竟能提前將眭固這條計謀和其中不足之處指出來!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向著張楊的方向擺了擺。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潰兵,而是大司馬帶出來的並州兒郎啊!他們待大司馬,都曾忠心耿耿!”

    “他們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厲聲道,“楊將軍難道想要誤了大司馬!”

    張楊疲憊地揮了揮手,止住了這場爭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馬!”

    “大司馬既削減了糧食,便在錢帛上補給他們便是!”楊醜慷慨地拍了拍胸口,“醜亦知大司馬清素節約,不治家產,明天我便帶上本部兵馬,將我家中財物分給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必感念大司馬恩德!絕不會再起異心!”

    張楊的世界一直是很簡單的。

    他是個出身寒微的武將,年輕時隻知道鎮守邊疆,殺敵報國,漢室傾頹後,他又一門心思想要回來為天子和朝廷保駕護航。

    見到別人餓了,他心中就會難過,想要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吃。

    屬下因為犯錯而哭泣哀求,他也會心軟寬恕那些人,不令他們受到懲罰。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華麗的宅邸。

    他就這樣磕磕絆絆走了半輩子,竟然位列三公,獲得了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榮譽。

    這個可憐的武將於是將自己堅守的這條路當了真,也將身邊人的話語當了真。

    他聽完了楊醜一席話後,感動得眼圈紅了,抓住他的手想說點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我雖無餘財,但我必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叔益,叔益,你的家產,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補給你!你勸勸他們——你勸勸他們!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好兒郎,這不該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心裏好像有把刀子在攪,又好像有許多個聲音在說話,有聲音說就信楊醜這一把,若他真能勸動那些士兵,豈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聲音在他心裏冷笑,說要是他勸不動,結果又如何呢?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兩麵被太行山所包圍,因此陽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時剛過便起了風,冷厲刺骨。

    殘陽如血般潑灑在轅門前,映得士兵們的神情格外陰沉。

    他們已經挾持了那些軍官,但還沒有下定決心南下,畢竟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士兵來說,造反不是一件那麽容易下定決心的事。

    “再等一等!說不定大司馬就回來了!”

    “他總該給我們個交代的!”

    “大司馬是個好人,他不會對不起我們!”

    這樣的聲音還會稀稀落落地響起,直到遠處一隊人馬來到了營前,為首的正是楊醜。

    “楊將軍!”有士兵立刻充滿希冀地喊了起來,“是大司馬派你來的嗎!”

    “他是不是願意聽一聽我們的——”

    “你們這些人!竟還傻站在這裏!”楊醜跳下馬便開始了破口大罵,“你們豈不知眭固已去調兵,馬上就要來彈壓你們這些叛軍了!大司馬縱有心,也不得不舍了你們哪!唉!唉!大司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違了他的命令,但我怎麽忍心看你們就這樣白白送死!車上是我的家財,你們快快分了去!趕緊跑路吧!”

    最後的希望也終於破滅時,那一張張陰沉、憤怒、委屈、恐懼的臉終於變得猙獰起來!

    “逃?!”士兵咬牙切齒,“是他張楊負了我們,不是我們負他!我們為何要逃!”

    “我們從並州來到這裏,已經十年啦!”

    “我們的家都被胡兒占了!我們的親人被殺的殺,擄的擄,張楊不曾帶我們回去報仇!”

    “河內的糧食明明夠我們吃的!他偏還要供養朝廷!朝廷!朝廷給了我們什麽?!”

    從人群中爆出一個尖銳而又淒厲的聲音,“殺張楊!”

    忽然一片寂靜。

    天將暗,隻有冷風掠過這座營地,用同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應和了他。

    很快接二連三的吼聲響起。

    “殺張楊!”

    “殺張楊!”

    在張楊還不知道軍營裏發生了什麽事時,早有信使快馬加鞭地跑到了雒陽城中。

    劉曄讀完後將這塊寫了字的絲帛扔進火盆裏,略一思索,招手將仆役喚來。

    他來雒陽時帶了許多財物,現下幾乎已經送盡,隻留了最後一匣金餅。

    這沉甸甸的木匣裏附上了另一封信,由仆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門。

    麵白微須,氣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細看完信之後,摸了摸胡須,向那個仆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呂布這幾天不知道怎麽了,總覺得做什麽事都不得勁。

    這可能是從張楊安置了那些潰兵之後開始的,聽說他不僅收了潰兵,還安置在孟津城,呂布特地跑過去苦勸了一頓。

    但張楊沒有聽。

    “我若是不收留他們,他們又能去哪裏呢?兗州殘破,冀州數番圍剿他們,並州亦為異族所據,奉先,你說,他們該去哪裏?”

    此時操練已畢,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有十幾個士兵正在一間燒得隻剩下半壁牆的土屋下,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

    張楊出神地望著他們,喃喃自語,“你要他們去哪裏?”

    “稚叔,你並非什麽治國□□的丞相,你我皆不過武將,喂飽自己那幾個士兵已經不易!怎麽還能管別人!”呂布這樣著急地說道,“這城我是極熟的,你既做不來,那便我來!你令人守住城門——”

    “奉先,你為何對此城極熟?”

    呂布忽然啞住了。

    “守住城門,”張楊歎道,“而後複如丁公事耶?”

    他已經屠了孟津一次。

    他還能再屠一次嗎?

    那些麵目模糊,渾身焦黑,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第一次從呂布的夢裏出現。

    即使在夢裏,它們也懾於他的神威,不敢靠近,隻能遠遠地跪在那裏,一下又一下地磕頭,磕得漫天都是黑色的灰燼,和著模糊而聽不懂的哭叫聲,求他發發慈悲,饒它們一命。

    ……就像那日一樣。

    呂布忽然煩躁地將酒壺推開了。

    就在這時,仆役跑過來說董昭登門拜訪。

    呂布幾乎是驚喜的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階,去迎接這位能夠令他短暫地拋開煩惱與憂思的人。

    而董昭像是猜中他的心意一般,他走進來時,身後的仆役還抱了幾壺酒。

    “天色將晚,長夜漫漫,欲與君共飲,一醉方休,未審鈞意若何啊?”

    呂布伸出大手,用力地拍在他的肩上,“一醉方休!”

    天已經完全黑了,城門卻還未落鎖。

    因此行走在雒陽街頭的人忽然見到十幾名騎士騎著馬,風馳電掣般衝進了城中,一路奔著溫侯府而去!

    他們是不識得這些人的,因此隻能驚慌地避開,再憤憤地罵幾聲,以為這是哪一家的公卿子弟才會如此驕橫。

    但跳下馬,幾乎是砸開呂布府上大門的,卻是高順。

    這位一貫沉穩的將軍此時眉頭緊鎖,步履匆匆,連通報也不等,一路便衝了進去。

    “將軍!將軍!”

    董昭慢慢地倒了一杯酒,隻在唇邊略沾了一沾,便放下了,笑吟吟地看著高順拚命搖晃已經爛醉如泥的呂布,卻始終得不到一點回應。

    “如此良夜,正當一醉方休,可惜高將軍似有要事來尋溫侯,在下便不打擾了。”

    高順抬起頭,冷冷地看著這位文士翩翩然離去的背影,手上的青筋迸了出來,卻還是沉默著什麽都沒說,隻待董昭的身影徹底離去之後,才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將軍!張稚叔危矣!”

    被他揪住衣領的將軍睡得很香甜,他似乎在好友的勸慰下得到了一個美夢,嘴角還帶了一絲稚童才有的甜美微笑。

    陳宮是又過了一陣才趕到呂布府上的,他連連頓足,“伯遜將軍,你這是在等什麽?!再不發兵,張楊便真救不回來了!”

    高順為難極了。

    “將軍酒醉未醒,無法下令,我如何能越權而行?”

    “此事是我的主意,將軍難道能殺了你不成!”陳宮此時狂怒已極,一把拉開門,對著門外的仆役大吼起來,“爾等親見!是我強迫高將軍調兵去救張稚叔的!待溫侯醒來,爾等皆為人證!”

    “……公台先生!”高順咬了咬牙,“我去便是!”

    在雒陽城外這支並州軍點起火把,急匆匆奔向洛水之北的野王時,張楊已經在那裏了。

    士兵們群情激奮,裹挾了楊醜一路奔著孟津而去,消息傳出時,這位大司馬幾乎無法置信。

    眭固求他跟隨自己,立刻逃走,但被張楊拒絕了。

    “那是我的兵,”他的語氣裏仍然帶著恍惚,像是做夢一樣,“他們怎能叛了我?”

    “大司馬……”

    “我不信!”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怒道,“我雖未建功勳,卻待上以忠,待下以誠,我之肝膽,可鑒日月!我非他們口中所說的諂媚小人,豈能在我自己的士兵麵前倉惶逃走?!”

    那些士兵就在那裏,在漆黑的荒原上,在廢棄的村落間,在已經鮮少有人走過的土路上,擠擠挨挨,點著火把。

    他們的將軍來了,卻再也得不到恭敬的軍禮。

    他們用一雙雙燃著冰冷火光的眼睛盯著他,就像曾經在他的命令下,注視著他的敵人那樣。

    張楊屏退左右,跳下馬,緩緩走上前去,立刻就被圍住了。

    “你們為什麽反叛?”他平心靜氣地問。

    “你為了討好公卿,連飽飯也不給我們吃!”有士兵罵道,“你還要殺我們!”

    “誰說我要殺你們?”

    人群裏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嗡嗡聲,忽然有人高聲喊了起來。

    “你現在說得好聽,必是調眭固來圍剿我們!”

    “還有呂布!”

    為首的幾個士兵又被後麵的推搡著,向前了一步,惡狠狠地盯著他。

    有人已經抽出了刀子。

    有人憤怒地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隨你怎麽說!我們斷然是不信你的!”

    “大司馬!”

    張楊揮了揮手,不讓身後目眥盡裂的親兵跟上來。

    他意識到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於是他開始很平靜地,當著這些人的麵卸甲。

    世家出身的將軍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煩的,但張楊從兵卒起家,因此十分利落地將身上的鐵甲卸下來,丟在了地上。

    他穿著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麵前,注視著他們。

    “你們既要殺我,”他說,“那就動手吧。”

    士兵們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裏握著環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劃劃,卻仿佛又失去了力氣。

    張楊看向了那個持刀的小兵,“張白!”

    小兵忽然渾身一哆嗦,“啊!將軍!”

    他的將軍沒有像往日那樣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著他,“殺我!”

    “……將,將軍!”

    “殺我!”

    士兵的手一抖,環首刀便落了地,他整個人也如篩糠一樣,坐在了地上!

    “王鳳!陶三!李石頭!”

    隨著張楊一聲聲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顫抖著開始向後退去!

    誰也沒有膽量直視他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著他的臉,那張臉好像在扭曲,在掙紮,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兒女子事耶?!”張楊咆哮道,“你們要殺就上前一步!

    “來!

    “親手殺了你們的將軍!”

    士兵們終於崩潰了。

    那不是敵人!不是他們所不熟悉,可以沒心沒肝殺死的敵人!

    那是將軍!是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的將軍!

    是他們並州人的將軍!他們當中甚至有人曾經與他同一伍!一口鍋裏吃過飯!一片戰場上流過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傷疤,他們都數得出來!

    “將軍——!”

    “將軍!”

    “將軍!”

    當前排的士兵一個個丟下兵器,慢慢地跪下來時,後麵的人也就跟著慢慢地開始跪下。

    於是一個也擠在很前麵,隻是剛剛未被張楊察覺到的人因為不曾跪下,瞬間變得無比顯眼。

    他的手上拿著一架弩,弩矢已經放好,手指正放在懸刀上。

    他的眼睛裏沒有對過去的懷念,沒有背棄主君的痛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他冷冷地注視著張楊,扳動了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