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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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修不是個愚笨的人。

    他腦子裏有很多條計策,  在聽聞袁紹興兵攻打東郡的一瞬間,那些計策好像流水一般潺潺而過,他努力地去撈它們起來,  並且想要捧在手中,  給父親看一看。

    他還很年輕,  一路的風雨大多有父親為他遮擋,因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強烈地想要參與到這亂世中來。

    當他的父親叱責他,  質問他時,楊修一瞬間想要將內心的悲憤宣泄而出,但他立刻又忍住了。

    父親是個刀斧加身不能移其誌的人,這樣的威逼對父親來說算不得什麽,他也應如此。

    屋子裏的熱氣撲在臉上,  身上,讓他那雙已經麻木的腿又慢慢重新恢複了知覺,  又酸又漲,又癢又疼。

    但他忍住了不適,  仍然努力地保持端坐的姿態,  沉聲開口:

    “兒欲說呂布,令其前往東郡,  上救朝廷,下解臧洪之危,  父親以為如何?”

    “你如何說他?”

    “呂布當初離徐州而來時,若無臧子源,他斷到不得雒陽,”楊修說道,  “他若是不救臧洪,  豈不引天下恥笑?”

    “並州丁原、涼州董卓、徐州劉備,  對呂布皆有大恩,丁原與董卓便不談了,”楊彪冷冷地看著兒子,“去歲曹操攻伐徐州時,你可曾見呂布援救劉備了?”

    ……呂布大概是真的不怕天下人恥笑了。

    楊修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但並沒有死心。

    在張楊遇害,楊醜眭固互相攻伐之後,整個京畿地區,呂布的並州軍已經是朝廷最後一支可控的兵馬了。

    ……所以不是楊修想琢磨呂布,再聰明絕頂的謀士,手邊也得有兵有卒,才能考慮下一步。

    “父親,兒不明白,袁紹為何會攻東郡?”

    “為何不明?”

    “糧米既已運至雒陽,袁紹再無進京搶奪的道理,他順水推舟,彰臣節於天下才是應行之道,為何卻要在此時攻打東郡?如此天下人皆知,忠義為國者,不過臧洪一人!”

    楊彪注視著他的兒子一會兒,搖了搖頭。

    “因為袁本初已經不在乎天下人怎麽看。”

    楊修的眉頭緊緊皺起,“袁家累受國恩,袁次陽更以身報國,何以袁紹袁術兄弟卻這般狂妄悖逆!”

    “悖逆,”楊彪似乎饒有興致地咀嚼這兩個詞,“嗯,不錯,的確悖逆,但你如何知曉他狂妄?”

    見兒子吃驚,楊彪又添上了一句,“待他敗了,你才知他是真狂妄。”

    楊修又一次沉默下來。

    袁紹會敗嗎?

    楊彪其實並不確定。

    自董卓逆亂以來,從天子到公卿們,都要忍受這一路的崎嶇危難,數次幾乎不免於害。

    他仍然端肅而有威儀地守在天子身側,以威望與德行而受人敬重,從朝廷到天下士人處,他都極有聲望。

    但這種聲望已經很難轉化成影響力了。楊彪心裏十分清楚,漢室尚將不存,他們這些漢臣又能何往呢?

    漢室未曾亡於董卓,也未曾亡於李傕郭汜,那麽或將亡於曹操,或將亡於袁紹,這實在沒有什麽太大分別。

    赤帝的光輝已經漸見黯淡,再不能庇護這個江河日下的帝國。

    但楊彪還不曾徹底死了這條心,他因此一定要想辦法救臧洪。

    ——臧洪自己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東郡。

    北有袁紹,南有曹操,隻有東郡連接河內,將雒陽與青州聯係起來!

    楊修的沉默並沒有很久,他又一次抬起頭來。

    “呂布輕狡反複,若以朝命迫他,他未必肯從,”他平靜地說道,“然兒總有辦法,令他入此彀中!”

    在臧洪被圍的消息傳到雒陽後,天子前所未有地被激怒了。

    這位年輕的漢帝在德陽殿中幾乎是咆哮著將袁紹翻來覆去地罵了一頓,從他殺十常侍時領兵進宮,屠殺了許多無辜的閹人,到他不顧及叔父和族人的性命,起兵攬權,卻又為一己之私,非但不肯勤王,反欲行董卓事,改立劉虞為帝!凡此種種,罄竹難書!

    大臣們驚詫於天子的好記性,但並不將他的憤怒放在眼裏。

    手握權柄的人不需要表露他的憤怒,旁人自然小心翼翼,不敢做任何觸怒他的事。

    丹墀上的天子盡可以大肆咆哮,但他的憤怒無法傳遞到更遠的地方。

    大臣們首先勸說天子,派遣使者去見袁紹,想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他撤軍。

    據說袁紹的態度很好,在鄴城中宴請了這位使者,並且講了一些自己的苦衷。

    但這場筵席直到最後,在這個關鍵問題上,袁紹還是沒有讓步,他不會撤兵,也不會在撤兵之前考慮給洛陽運送糧食。

    ——當然,如果天子想要巡幸鄴城,他還是很歡迎的。

    使者所帶回的消息令整個雒陽都震驚了。

    臨近年關,風雪越來越大。

    呂布已經吩咐營中士兵暫免操練,他也就免了自己巡營的苦差,少出門,少吃糧。

    這樣的天氣適合幹點什麽呢?他抱著酒壺,渾渾噩噩地想,可以約幾個人一起,一麵飲酒作樂,一麵玩個投壺,他是很擅長這個的,從年少時從軍起,每每去丁建陽府上赴宴時,若論玩起投壺,眾人都不及他。

    呂布想到這裏,立刻便喊來了仆役。

    “你去!”他嚷道,“去營中,把他們一個個地,都喊來!陪我飲酒,一起玩個投壺!”

    仆役誠惶誠恐,“主君要喚哪幾位將軍來?”

    “說你不是個機靈的,你當真就甘心當一條笨狗了不成!”呂布罵道,“無非是侯成魏越,魏續高……”

    他不該喊高順來。

    奪了陷陣營之後,高順什麽表示都沒有,每次見了他依舊神情自若,平日裏除了研讀兵書就是練習武藝,絲毫不曾懈怠,也絲毫不曾表露對他的半分恨意。

    但呂布從此更不想見他了。

    ……這是心虛呢,還是後悔呢?

    這個醉眼迷蒙的中年男人頹然地揮了揮手,“算了,你快滾吧!”

    自從他來到雒陽,他自覺事事小心,於朝堂之事,也曾用心謀算。

    但不知道為什麽,呂布還是覺得自己漸漸將路走盡了。

    當初劉備被曹操攻打時,他不曾被張邈說動,未出兵去救下邳之圍,他做得應該是不錯的。

    因為那時雒陽還有董承虎視眈眈,與他爭權奪勢。

    後來他用計將董承推了出去,一則解了下邳的危機,二則也為自己去除了一個競爭者,他做得也該是不錯的。

    自從董承死後,西涼兵四散,現下他的並州軍已經是大漢朝廷所能倚重的最後一支兵馬了。

    呂布抱著酒壺,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想得一點也不錯。

    聽說宮中傳出消息,女兒或許已經有孕,若是能誕下皇子,自己就將被封為大將軍了!

    大將軍!他幾乎將達到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位置了!

    ——盡管這個“大將軍”和雒陽街頭的販夫走卒沒什麽區別,一樣的落魄,一樣的惶恐。

    當楊修登門時,呂布並沒有出來迎接,而是由仆役將他引進去。

    楊修初時認為這是一種傲慢,他不介意,但終究會有些不快——朝廷危如累卵,他呂布也是如此,竟然還有心故作此態?

    但當他見到呂布的那一瞬,他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所有的窗子上都蓋了皮毛,嚴絲合縫,屋外的寒風進不來,屋外的天光也進不來,四處皮毛遮擋下,這間屋子便仿佛一座洞穴。

    現在還不到晌午,呂布已經如同軟泥,癱在被酒洇濕一小半的毯子上。

    他的發冠已經有些歪了,胡子更是亂作一團,胸襟上也染了酒液,整個人就這麽縮在這個小小的洞穴裏,睜著兩隻迷茫的眼睛看著他。

    楊修吃驚地看著他,努力去回憶第一次見到呂布時,他是什麽樣子的。

    “德祖……”這個縮在洞穴裏的東西勉力開口了,“來此何幹?”

    “來拜訪溫侯,”楊修溫和地說道,“溫侯好興致。”

    在那一團亂蓬蓬的胡子裏,咧開了一張嘴,似乎衝他笑一笑。

    “你拜訪什麽,”他說,“你必是想來利用我。”

    這位年輕俊秀的文士彎下身子,略帶一點驚奇地看著他,吃不準他這是醉了還是沒醉。

    ……畢竟呂布這人不管喝沒喝多,說話都是很不中聽的。

    雪停了。

    她登上了演練場的土台。

    這裏也點起了兩個炭盆,放在她的胡床旁,讓她可以一邊觀看士兵們演練,一邊烤火。

    陸懸魚原本以為這是張邈張超看她是年輕女郎,特意為她安排的,然後看到這兩位大爺用皮毛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一邊一個坐在炭盆旁的樣子之後,她就懂了。

    “二公如此打扮,”她好奇地問道,“如何陷陣殺敵呢?”

    弟弟看看哥哥,哥哥看看她,有點吃驚,很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

    “為將者,自當運籌帷幄之中,製勝於無形……”

    “這個我聽說過,”她打斷了張邈的話,“這是形容張良的。”

    被打斷的等著她說下句,於是她猶豫了一下,說下去了:“二公覺得,你們倆哪一位有張良的水平?”

    哥哥又看看弟弟,弟弟的臉上也有點困窘了。

    “我等也曾起兵會於酸棗,”張超勉強說道,“雖說用兵的確不如辭玉將軍這般高明……”

    她張張嘴,又把嘴巴閉上了,過一會兒才開口。

    “那行吧,讓士兵對陣演練一下,”她說道,“孟卓公領一軍,孟高公領另一軍,咱們來看看。”

    “……對陣?”

    “嗯,對陣,”她理所當然地說道,“軍體拳我也會打兩下,但光會這個肯定不行啊。”

    二位張公雖然不理解什麽叫“軍體拳”,但義氣支撐著他們,還是下令將演練場上的這兩千士兵分為兩隊,一人領一千兵卒,用玄色和赤色兩種布條區分陣營,而後開始對陣。

    她一聲令下,戰鼓敲起來了。

    踩著積雪,兩邊的兵士從演武場的兩端開始往中間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終於廝殺在了一起!

    雪,紛紛揚揚,被士兵們混亂的腳步踩在腳下,又被他們的刀兵帶起,偶爾還會被攥成一團,用力砸在敵人的臉上。

    ……整個演武場亂成了一鍋粥。

    最開始時,她發現兩邊的陣線都並不堅固,弩手應當在射擊之後迅速回撤,先由矛兵拉開距離,再由刀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地穩住第一條防線;

    但是從弩手這裏開始就出現了偏差,令旗揮動時,有的弩手不知是沒看到還是貪多,還在那裏裝填,準備再射一矢,於是被對麵已經跑過來的士兵一腳踹翻在地,這要是真上戰場,第一個人頭就這麽被收走了;

    而後是矛兵互相戳刺的環節,這些士兵們所用的雖然是白蠟杆,但行動舉止都十分生疏,三米長的白蠟杆,打在自己人身上的,還沒等丟出去就折了的,還有一個幹脆撐杆跳了的,看著就特別的熱鬧;

    ……刀手這裏就沒啥可說了。

    因為兩邊從接壤開始,就迅速變成了打爛仗——真·打爛仗,兩邊的防線都一觸即潰,拎著刀子的去追抱著弩的,扛著盾的去踹扛長矛的,偶爾還有幾個丟了兵器,赤手空拳隻能挨打,於是憤而從地上挖了雪出來打雪仗的。

    好在地上有積雪,大家抱在一起滾來滾去也不打緊,偶爾被哪個踩上兩腳可能會嚷一聲疼罷了。

    她居高臨下地站在土台上,目瞪口呆。

    身旁有清秀美少年還在小心翼翼地解說,“今日營中將士都知道將軍觀看演練,所以才如此勇猛。”

    ……陸懸魚慢慢地轉過頭,感覺自己的脖子在“哢哢”作響。

    “你認真的?”

    美少年錯愕的神情告訴她……他認真的。

    這場對戰結束之後,氣喘籲籲的兩位張公也重新爬回土台了,臉色也很得意。

    “今日這場對陣,辭玉將軍以為如何?”張邈嗬嗬笑道,“萬望直言相告,助我斧正軍中不足才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是以為她訥於言辭,張邈很善解人意地又開口了,“將軍經曆大小陣仗無數,依將軍看來,我軍將士可比哪一支兵馬?”

    ……問住她了。

    陸懸魚仔細回憶了一下,近的這幾支兵馬,比如袁譚的冀州軍,曹操的兗州軍,孫策的江東兵,張邈都沒得比了,哪怕是和曹操麾下的將領們——曹洪曹休曹仁於禁這幾位比——那都實屬登月碰瓷。

    遠的比如西涼兵,那也沒得比,西涼兵雖然不做人,但是作戰極其勇猛,而且同伍之間刀盾配合,協同作戰相當熟練。

    ……平原的黑山賊似乎也不太能比,雖然的確拉胯,但好歹有一腔血氣。

    她想來想去,隻想到了最早在博泉毆打的那個白白胖胖的博陵郡的將軍,但這說出來似乎不太禮貌。

    “將軍?”

    看她沉默已久,二張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了,有點不安地看著她。

    “這樣的軍容,我實在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須知泰山寇也比這陣仗要強上許多啊!”她誠懇地說道,“張公啊,這要是在青州,二位當賊都要挨同行的欺負啊!”

    有風吹過。

    但土台上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