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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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是在雒陽城中殺豬的。”

    她用了這樣一句有點突兀的話作為接下來的開場,  陳群雖然一時不理解她想說什麽,但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很難得。

    陸廉是個性格很隨和的人,  盡管身在高位,但仍然很喜歡和市井間的黔首蒼頭們走在一起,聽一聽他們的辛苦和委屈,偶爾也會和他們爭論些雞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為她的朋友卻很不容易。

    那些對於正常士人來說非常有誘惑力的東西,對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精致的茶具,熏香的衣衫,  優美的詞匯,流暢的字跡,優雅的風儀。

    有些她還是欣賞的,有些她甚至連欣賞都不去欣賞,  直白地表達出自己敬謝不敏的態度。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將史書上並不少,黃巾之亂後的這些年裏,陳群也有所耳聞。

    那些武將們對於士人的世界是向往的,豔羨的,甚至是趨之若鶩的,  他們會笨拙地模仿,狂熱地追隨。

    他們想抹去自己曾經卑賤的出身,  但那些痕跡通常不是一兩代就能夠輕易抹去,於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會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  成為笑柄;而那些沒這個好運的,通常會成為一場又一場陰謀的犧牲品。

    這是大漢的天下,  也是世家的天下,  所有人都追隨著世家的腳步,  即使是董卓呂布也不能例外。

    而陸廉絕對是個例外。

    她不避諱自己卑賤的出身,  也不羞愧於自己粗俗的言談舉止,  她看起來也會對世家妥協,甚至會從善如流地在下邳陳氏的幫助下改一個士人的名字,讀一些世家才有資格學習的經學書籍。

    但這不能改變構成她這個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對陸廉來說,“世家”隻意味一群擁有田產,因此可以世代讀書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們與看路邊的田舍翁沒有什麽分別。

    她穿著短褐,在雒陽城中殺豬,或者她穿著戎裝,站在劇城上俯視她的軍隊,似乎也沒有什麽分別。

    因而世家的風度,世家的威儀,世家的累世閥閱,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傲慢的人呢?

    但陳群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在他最初對陸廉動心之時,而是已經是很久以後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學識風度,對她來說甚至構不成成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談不上對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現下聽到她願意講一講自己的事,陳群甚至感到了一點驚喜,畢竟她平時與他特別的公事公辦,從不樂意多說一句話的。

    “將軍請講。”

    “我那時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殺豬,蒙主君青眼,偶爾也令我出城去收幾頭豬來,那是很好的活計……”

    她的聲音並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啞,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皚皚白雪上的聲音。

    清冷,平靜,如同漸漸結冰的河麵。

    “那個男人見我男裝打扮,自然以為我也是個男子,他因此同我說,若我想的話,他可以令他的妻子來陪一陪我。”

    陳群皺起了眉。

    “無恥。”

    “嗯,”她應了一聲,“我也覺得他很無恥,心中很不高興,想要為難他一下,便對他說,我這人不好婦人,隻好男子。”

    陳群的腳步一滯。

    若是尋常年輕女郎說出這樣的話,即使不被斥為“無恥”,至少也要被批評為輕浮孟浪。

    “於是他說,若我喜歡男子,他也可以來陪一陪我。”

    陳群側過頭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她講出這種話時,臉上沒有絲毫揶揄。她的神色靜極了,語氣也靜極了。

    四周有士兵操練的聲音,有靴子踩過白雪的聲音,也有旗幟在風裏獵獵作響的聲音。

    他的心不知怎麽就一軟,覺得她即使這樣講話,也隻是率直魯莽了些,不該被批評為言語輕浮。

    “此人無恥尤甚。”他最終決定仍然隻是罵一句那個田舍漢。

    “他說,那幾年賦稅極重,原本家中的口錢都已交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將征發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壯丁,婦人帶著孩子,根本無法度日,隻能求我多記幾斤豬肉的分量,讓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說道,“隻要能多給他幾十錢,想怎麽待他,或是怎麽待他妻子,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這樣講著,渾然不覺身邊的人已經沉默下去,沒有再開口。

    刀手一隻手將藤牌擋在身前,護住軀幹,另一隻手持了環首刀,舉過頭頂,目光炯炯,進攻之前齊聲怒喝!

    這一聲整齊有力,甚至將她也從回憶中輕輕拉扯出來,掃過他們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這一個姿勢她教了很久,總算像點樣子了。

    “我征戰,不是為了征戰而征戰,”她將目光收回來,看向了陳群,“這世上沒人喜歡有今日沒明日,每一天都要賭生賭死的日子,他們不過是需要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己榮辱罷了,”陳群說道,“將軍卻是為了匡扶漢室,再立江山而戰。”

    她轉過來,沒有束在發帶裏的青絲有兩三根落下來,輕輕拂過她的麵頰,看得他的手忽然有點癢,想替她將頭發攏一下。

    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到那幾根頭發。

    “我不是為了漢室而戰。”她說道。

    陸廉的語氣那樣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講什麽大逆不道的話。

    她的目光也是那樣告訴他,她不僅不覺得自己大逆不道,她甚至認為自己所講的,是世間真正的道理:

    “我為夏丘城外,那些拿著腹衣服招魂的人而戰;我為平原城中,想要替主公通風報信的人而戰;我為昌慮城下不願受辱,投水自盡的婦人而戰。”

    他張了張嘴。

    “他們也是大漢的子民,”他輕輕地說道,“這與將軍為了大漢而戰,並無衝突。”

    “他們確實是大漢子民,但我不是為了讓這個世道恢複到我殺豬時那個模樣而戰,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大漢,也不值得我為之而戰,”她微笑起來,“長文,你明白嗎?”

    曾經的大漢應該是什麽模樣?

    曹操偶爾會寫些辭賦來懷念自己年輕時那個大漢,他現在其實也並不老,隻四十出頭,但回憶起少年時,總覺得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

    那時的大漢是外戚與宦官輪流把持政權的大漢,朝廷烏煙瘴氣,天子晦暗不明。

    但大家似乎也都覺得沒什麽,自和帝開始,劉家一個個孩童被領上了玉座,在他們幼年時,通常由外戚來代管朝政,而等他們成年之後,又會由深宮中養育天子的宦官來幫忙鏟除外戚。

    朝廷就這樣周而複始地玩著外戚與宦官間的遊戲,那些世祖的子孫既無才學,更無仁德,甚至連“長壽”這一條對國家來說很重要,對天子來說並不難做到的要求都不能達到!

    現在大漢的朝廷終於再也沒有力氣去玩這樣的把戲了,朝堂上的天子或許已經意識到,他的玉座該換一個新的主人了。

    但劉家的子孫們還沒有完全死心,曹操想,劉備向陽安而去就是一個明證。

    他認真思考問題的時候,郭嘉就在下首處靜靜地喝茶,待這一杯熱茶喝過之後,曹操終於有了反應。

    “雖見我回絕,但劉備迎天子東巡之心不死,他既去尋了張繡,多半便要攻打宛城,他隻有拿到宛城,才能北上雒陽。”

    “主公可要增兵宛城?”

    曹操搖了搖頭。

    “他若隻是聲東擊西,我魯莽調兵豈不是中了他的計?”

    “他若聲東擊西,難道欲攻鄄城而取東郡?”

    宛城被反複加固過,易守難攻,但鄄城是曹操的大本營,有他親自坐鎮,更加難以攻破。

    若隻為奉迎天子,取哪一條路簡直不用說。

    “奉孝為我寫一封信便是。”曹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笑道,“送去荊州劉表處便是。”

    這對君臣都是聰明人,主公隻說了收信人,臣下便立刻明白這封信目的為何,措辭又當怎麽寫。

    但這次難得還有一個問題是郭嘉也不太明白的。

    “劉表坐守荊州,既無此誌,更不擅征戰,劉備又同為漢室,是他的宗親兄弟,”郭嘉問道,“他豈會與主公結盟,一同攻伐劉備?”

    曹操拿起一個橘子,開始很認真地剝起了這個冬日裏難得的水果,“隻要劉備想迎天子,劉表就會與我結盟。”

    劉表會不會真打不重要,但他一定會擺出真打的架勢,讓劉備不得不分心分兵去防備荊州的兵馬,這樣一來,以他的兵力如何能攻下宛城?

    至於劉表的態度也很容易猜測:一則宛城原本為劉表所據,現下若被劉備攻伐了去,劉備是還是不可能還他的,地理位置又對荊州那樣重要,劉表心中必然戒備;

    二則大家都是宗室不假,但大漢十幾萬的宗室,人人都對玉座有理論上的繼承權,若劉備迎了天子,劉備自然離那個位置更近一步,有什麽比這個更令人嫉恨的呢?

    輸給外姓人也許很可恥,但輸給自家兄弟更不能忍受。

    因為若是外人來篡位,這些漢室宗親們還能罵一句賊子,若是自家兄弟重現了光武之事,他們就隻能閉嘴叩首了。

    “劉玄德以為自己在救這個大漢,”曹操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豈不知天下宗室皆盼他早死。”

    接下來,隻要他們快一步將天子接來,這個問題就算是解決了。

    ……關於這件事,甚至連雒陽宮中的天子與皇後,都因此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陛下可東巡至鄴城,也可至許昌,”伏後堅定地說道,“袁紹不過一時意氣用事,並非當真不敬朝廷。”

    “袁紹那般對待臧洪,”天子怒道,“我去鄴城,豈非受辱?!”

    “侍郎回複曾言,袁紹隻是氣惱臧洪不曾與他說明,並不是……”

    “朕若東巡鄴城,”天子咬牙道,“天下人皆知朕棄了臧洪!還有何人會對朕忠心?!”

    “既如此,不如應了曹公的安排——”

    “他先攻伐有朝命在身,討伐袁逆的劉備,又殺了董承萬餘人!”這位年輕的皇帝聲音變得越來越高,“我若去許昌,亦不知命在何時!”

    宮女們早就退了出去,黃門屏氣凝神地躲在壁衣後,既不敢留兩位貴人在殿中無人伺候,更不敢出一聲。

    於是整座宮殿靜得可怕。

    過了一會兒,伏後才終於開口。

    “陛下有呂布護衛……”

    “呂布亦無錢糧,”天子立刻回絕道,“他豈能敵過曹操!”

    “縱如此,陛下與妾棄車而行,徒步回長安便是,”伏後淒涼地說道,“馬騰韓遂,能入陛下之眼否?”

    天子愣愣地看著他的妻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為何這樣憎惡劉備呢?”

    “因為陛下是妾的夫君,但臣子們隻是大漢的臣子,”伏後平靜地說道,“陛下若投劉備,那些忠於陛下,願意為陛下而死的公卿都不會再忠於陛下了。

    “陛下啊,隻要大漢還是那個大漢,隻要天子還是劉家的宗親,他們就不會再為捍衛陛下的玉座而效死了。”

    大漢還是那個大漢,在胡人眼中,這些中原人依舊是漢人。

    但陸懸魚眼中的“大漢”與天子眼中的“大漢”必定不是一回事。

    她這樣慢慢說完之後,陳群那張凍得發白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能做的,不過是給百姓一個沒有戰爭的天下,”她說道,“但那還不夠,那充其量隻是一片廢墟。”

    “將軍想要的,莫不是堯舜時才有的清平天下?”他似乎在讚美,又似乎在歎息,“隻有聖賢才能建立那樣的功業,在下……”

    “我沒見過堯舜,我也不知道那時的人過得怎麽樣。但我知道在我心中,農人也好,商賈也罷,他們應該過上什麽樣的生活。”

    他們已經走到了帳門口,親兵掀起簾子,她正要請他進去,才發現他愣愣地站在那裏。

    她忽然就樂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聖賢,長文也不是聖賢,”她笑道,“但我知道,這事不是隻有聖賢能做的。”

    不,她不知道上古的聖賢是什麽樣子的。

    她隻知道創造過曆史,創造過奇跡的人,也隻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