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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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錐形陣,  隻不過是一種最普通的三角形陣勢,孫武管它叫牡陣,吳起管它叫銳陣,  反正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要從軍中選出最精銳勇猛的士兵作為鋒銳向前——因此這種敢死隊士兵被稱為“選鋒”——擊穿對麵防線的一點,  而後兩翼迅速撕開防線,進一步擴大戰局,最終以對麵的全麵崩潰作為告終。

    這種陣勢一般需要指揮官在第一線鼓舞士氣,她雖然不準備下場毆打小朋友,  但仍然策馬向前,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戟!

    戰鼓一陣急似一陣,  士兵們齊發了一聲戰吼,作為這個三角形的頂點,  走在最前麵的選鋒用藤牌拍開了對麵的長棍,  然後將手中的短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雪並沒有化。

    但大地上還是漸漸顯出了泥土的顏色。

    那並非真正的泥土,而是無數人的腳步在這片荒地上走來走去所留下的痕跡。

    它們看起來似乎有些汙濁混亂,但仔細一看又十分有方向感,如同雨季裏兩股河流裹挾著泥土,  劇烈地碰撞在一起,  激起了層層灰色的浪花。

    那些士兵正是如此撞在一起,然後激烈地對打起來。

    土台上的兩位指揮官神態各自不同。

    當兩邊短暫膠著一會兒,  誰也沒能擊破誰的防線時,  張邈並沒有顯得誌得意滿,  而是憂心忡忡地在土台上抻著脖子看。

    “保持住陣線!”他不知道在衝誰嚷,“一定要保持住陣線!”

    而張超卻似乎得到了意外的驚喜——陸廉全力以赴地進攻張邈的軍隊,  將自己的右翼暴露給他!

    “合圍!”他立刻下了一個命令,  “快傳令!合圍!合圍!”

    傳令官拿起令旗,  向著下麵拚命揮動,將命令傳到屯長隊率處,於是張超那五百人的方陣又漸漸起了變化。

    他們需要按照命令,將兩翼展開,陣線變薄,用拉長的這條陣線去裹住陸廉的兵馬,再然後用長棍隔開距離,不斷地擠壓敵軍的空間,令其自亂陣腳!

    張超原本確實是這樣想的,他甚至覺得這個戰術十分精巧:陸廉不就用過這一招大破袁譚嗎?現在兄長的兵馬在前,他的兵馬在後,兩邊夾擊合圍,正可從容地完成這個戰術!

    陸廉騎在馬上,似乎遙遙地看了一眼側翼方向正在漸漸展開靠攏的敵軍。

    但她什麽命令也沒有下。

    這種僵持沒有多久。

    兩軍隻有第一排戰鬥的情況原本就不可能持久,現下隻是因為雙方用的都是長短木棍,不至令人傷亡,因此多僵持那麽一會兒。

    但在某個出身幽州的選鋒老兵舉起盾牌,狠狠砸在對麵士兵的臉上之後,那個士兵頭暈目眩,鼻子流血地仰麵倒下,引起一片驚呼聲時,陸廉這邊的士兵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向前一步,將第二排手持長棍的士兵也一棍敲倒在地!

    演練時雖然敵軍無法用死亡來震懾士兵,但士兵們同樣也不會被軍法官就地斬殺,因此前排有人倒下,後麵自然就有人不自覺地先退一步,拉開距離,再考慮當如何應對。

    後麵還有拿長短棍的,拿□□的,拿盾牌的,都跟著退了一步。

    前麵衝進來的敵軍似乎有點多。

    ……再退一步吧。

    這並不是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事,尤其雙方都不是數萬人的大軍,而隻有這麽幾百上千人,離遠些仔細看也能看得清楚。

    但對於土台上的張邈來說,他的腦子空白了一會兒。

    他需要想辦法穩住陣線……沒錯!

    “傳令!傳令!”他的聲音又急又慌,“保持住陣線!保持住陣線!”

    ……保持住陣線!

    陣線已經拉開了缺口,敵軍已經推了進來,還要如何保持!

    但傳令官仍然忠實地將命令傳達了下去,隻是下麵的小軍官們很顯然執行起來沒有那麽流暢了。

    他們也需要督促士兵進行戰鬥,甚至他們自己也要參與戰鬥。

    當整個戰場變得混亂無序的時候,想看到令旗每一個指令就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當然除了戰旗之外,還有傳令官自己可以靠嗓子喊,也可以靠金鼓來下達指令。

    但一個人的嗓子在這片千百人戰鬥的戰場上微不足道,而金鼓無法傳達更繁複具體的命令。

    ……於是張邈的五百士兵漸漸失去了指揮,開始自顧自地戰鬥,自顧自地退卻,最後毫不意外地,防線開始逐漸崩潰。

    有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有人拚命地想要掙脫出陣型,尋一個方向逃命,還有人與同伍的戰友被衝散,隻能孤身一人,盲目地戰鬥。

    “張孟卓兵馬已潰,不複再戰之力。”

    劉備看了一會兒,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若張孟高能牽製住辭玉將軍的側翼,其兄仍有一戰之力。”

    主公看了一眼仍然十分謹慎的子龍,微微笑了。

    “他陣線已薄,再聚不易。”

    於是這位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的北方漢子皺起眉頭,不再說出自己的揣測與分析,而是上前一步,繼續向戰場中望去。

    如果是他的話,是有信心完成這樣一項任務的。

    ——這場演練某種意義上是不公平的。

    陸廉本人身經百戰,所領的五百士卒又是劉備久經沙場的本部兵馬,盡管人數處於劣勢,但陸廉仍然可以從容不迫地逐個擊破對麵的軍隊。

    ——但這場演練又是公平的。

    張邈張超兄弟盡管不善領兵打仗,但他們有一個陸廉無法比擬的優勢:他們所指揮的不是別人的軍隊,而是他們自己的部曲。

    “部曲”意味著這些士兵大半是從曾祖起就依附在張氏的土地上生活。

    他們不需要向國家上繳賦稅,不需要承擔徭役,他們所有的義務都由東平張氏來承擔,他們需要承擔的義務全部都是隻針對張氏的義務。

    張邈張超兄弟負責即使在亂世中,也盡力讓他們不受戰亂流離之苦,而他們閑時需要交糧稅給張氏,戰時那些糧食變成他們的軍糧,而他們需要上交的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忠誠和生命。

    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唇亡齒寒,緊密無比的。

    有些名將會與自己的部曲私兵同吃同睡,會給陣亡士兵撫恤,會照顧部曲當中的孤兒寡母,甚至會妥帖地贍養他們年長的父母。

    張邈張超盡管沒有刻意如此,但他們自年輕時起,就有振窮救急的美名,這些士兵對他們是十分忠誠的。

    但這種忠誠不能直接轉化成戰鬥力。

    主君在遙遠的土台上觀戰時,這些部曲腦子裏更多的在思考“自己”。

    隻有主君從土台上走下來,像那些寒微出身的武將一樣,拿起武器,來到士兵中間時,這些部曲才能真切感受到主君正與他們並肩戰鬥這件事!

    他們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整體!

    主君在與他們同生共死!

    隻有這樣,忠誠才會轉化為不畏死的戰鬥力!

    趙雲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側的土台。

    急公好義,素有俠名的張邈之前似乎焦急地踱步,揮動手勢,大吵大嚷過。

    但他現在已經站在那裏,不說也不動了。

    他裹著一條漆黑的皮毛大氅,低頭時那張圓圓的臉便籠罩在陰雲中,仿佛他整個人也變成了一團陰雲。

    ……但一側的張超卻不見了,土台上隻丟下了他那條同樣名貴厚實的大氅。

    主公發出了一聲“喔唷!”的驚歎,也從胡床上站了起來,走到土台邊上,全神貫注地望去。

    張超根本不知道趙雲如何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拯救兄長的軍隊。

    他隻是抓住了傳令官,想要他替自己傳達指令——但他不知道該下達一些什麽樣的命令!

    兄長的五百士兵已經像冬末初春的殘雪,太陽一出,正在漸漸消弭無盡!

    或許他也可以不救——但陸廉吃掉兄長的兵馬不是也要時間嗎?!

    他需要這個寶貴機會,全力攻打陸廉的側翼!

    張超那個空白而炙熱的腦袋裏似乎裝進去了一些東西,他本人也渾渾噩噩地被一旁的親兵扶上了戰車,奔著自己的軍隊而去。

    仿佛對麵不是劉備的軍隊。

    仿佛對麵就是袁紹麾下的顏良、文醜、淳於瓊那等名將。

    踏過去!

    踏過去!

    勝了這一仗,隻有勝了這一仗,他才有可能解東郡之圍!

    張超在心裏這樣默默地念著,牙齒間仿佛也沁出了血沫,於是舌尖嚐到了一股鐵鏽與血腥交織的味道。

    ——子源!且看我來救你!

    “攻其側翼!”

    這位幾乎沒有上過戰場的的中年文官艱難地拽著軾(用做扶手的橫木),一邊想要穩住自己的身形,一邊用盡全力地高呼!

    “攻其側翼!”

    戰場上的局勢又漸漸地起了變化。

    在張超衝進軍陣之後,士兵們的士氣明顯地高漲了一截!

    “主君來了!”

    “主君來了!”

    他們這樣嚷了起來,剛剛臉上的萎靡也變成了興奮與激昂!

    這是一場演練,但主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他們憑什麽不全力以赴,贏得獎賞?!

    如果這是真正的戰場,他們保護家主就是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妻兒老小,他們有什麽理由不死戰到底?!

    第一個士兵用長棍戳翻了對麵的敵軍,第二個、第三個士兵也緊跟著衝了上去!

    “殺——!”張超怒吼道!

    “殺——!”

    “殺——!”

    張邈的士兵漸漸徹底變成了一盤散沙,但暫時還沒有徹底四散。

    而陸廉這邊已經確實感受到了張超所帶來的壓力。

    “將軍,可要變陣?”

    陸廉掃了一眼正在受到攻擊的側翼,以及在軍中高聲指揮的張超,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的神色。

    “這一個!”她說,“意外的行啊!換一個庸將的話,說不定真能勝你們一場!”

    統領這支兵馬,正等待她下令的部司馬臉上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神情。

    ……畢竟聽到自家主帥誇讚對麵,不管是不是演練,都多少有點不服氣。

    “但今天不行,”陸廉笑道,“且留右翼擋一擋便足夠,其餘合圍張邈潰兵,隻留東麵缺口!”

    部司馬稍微思索了一下,一瞬間便明白了!

    “是!”

    在戰場上,想要重新聚攏潰兵是很不容易的,潰兵可能分散,可能聚集,但總歸是暫時不聽指揮的狀態,想要接近他們通常需要穿過敵軍的防線,甚至有些時候,斬殺潰兵比試圖聚攏還來得更輕鬆些。

    ——張超馬上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前麵的士兵擠擠挨挨,齊步向前,想要盡力擴大陸廉側翼的缺口。

    而陸廉這邊的士兵明顯軍事素質高他們一籌,每當張超的士兵打倒一個人,後麵立刻就有人衝上來試圖堵上這個缺口。

    他們的努力有時候是成功的,有時候是失敗的,有人用藤牌擋住對麵的短棍,有人就用長棍在縫隙中合力向前,發力將距離拉開。不管這些嚐試是否成功,但他們的隊率、什長、伍長,總能盡力發揮作用,一次次地組織起小規模的反擊!

    但論人數,陸廉的主力還要圍剿張邈的軍隊,側翼要應付他五百兵卒,很快就會漸漸力竭!

    張超這樣信心十足,想要再向前一步,自己也站到第一線去組織一波衝鋒的時候,他自己的側翼忽然喧鬧起來!

    “何事?!”他轉過頭去,驚駭地問道,“何事喧嘩?!”

    “是大張公的兵士!”有人這樣嚷了起來,“他們過來了!”

    他們像潮水一樣湧過來了!

    戰場上似乎形成了一個閉環,張超在追著陸廉的軍隊打,陸廉在追著張邈的軍隊打,而張邈的軍隊發現敵軍在合圍中竟然留出了一麵缺口,那一麵又有他們的友軍,自然湧了過去!

    他們不是故意要衝散友軍陣型的!

    他們隻是灰頭土臉,狼狽極了,見到小張公的軍隊,自然又惶恐,又親切,腦子裏什麽都裝不下地衝過來而已!

    但大家都隻有五百人罷了,被這樣一大群潰兵一衝,什麽樣的陣型能保持不散?!

    潰兵如同洪水,衝向了這座並不堅固的雪堆,而後這些原本咬緊牙關,繃緊神經的士兵也一個接一個地開始了潰散!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同夥了!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隊率了!

    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自己人!到處都是敵人!

    快跑吧——!

    有人這樣嚷了起來!

    “穩住!穩住!”張超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阿兄!你管管你的士兵啊!!!”

    戰局已定。

    劉備站在土台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片戰場,沒有吭聲。

    一旁的趙雲卻忍不住感慨:

    “當世論孫、吳之術,善於兵者,無若紀亭侯啊。”

    主公冷不丁忽然發聲了,“子龍,羨慕嗎?”

    ……羨慕?

    ……陸廉此人無論勇武還是智謀,都已至韓白之境,堪稱天生的名將,旁人學恐怕是學不來了,羨慕又有什麽用?

    但趙雲轉過頭,迷惑地看向主公時,主公從懷裏掏了掏。

    ……掏出了一枚胡桃。

    “怕她將張邈兄弟得罪狠了,”劉備幽幽地說道,“備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