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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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廳裏氤氳著淡淡的白霧。

    那其中有溫酒器的水汽,  博山爐中的青煙,以及四麵連枝燈燃燒油脂時散發出的煙霧。

    它們混在一起,化為一股潮濕、黏膩、焦糊的氣息,始終繚繞在劉表的鼻腔中。

    這位高居主座的老人並不是不通人情世故,  不知察言觀色的莽漢,  相反他心細如發,  是個能見微知著的精明人。

    在最初的驚懼與憤怒過去之後,  他很快便鎮定下來,開始不著痕跡地觀察劉備,  觀察劉備帶來的這些臣子,  也觀察自己的臣子。

    劉備是個精明狡詐不遜於曹操的人——劉表暫時下了這樣一個定義。

    他誠懇極了,不僅頻頻敬主座這位“兄長”的酒,  也頻頻敬每一位襄陽名士的酒,席間名為馮習的一位荊州名士誠惶誠恐,小心吹捧了幾句:

    “我聞有鳳皇久矣,  今果見之!”

    楚地崇鳳,乍一聽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江夏從事潘濬聽了,  便冷笑了一聲,  “休元欲酬千金耶?”

    無論是主人這一側的襄陽名士,還是客人那一側劉備帶來的文士們,  臉色都是一變,  隻有劉備哈哈大笑起來。

    “肯酬千金者,必為忠直之國士,荊襄之地有此俊才,  何愁鳳皇不來呢?”

    豪爽、開朗、豁達大度,  既有燕趙之地的慷慨氣度,  又有宗室恰到好處的親切手腕。

    但劉表看人,  從不隻看言辭表麵。

    劉備帶了數百盔明甲亮的騎兵不說,還特意將關羽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所有人都在吃吃喝喝,隻有關羽滴酒不沾。

    每每劉表抬眼望去,關羽總會立時察覺到,冷冷地看過來。

    這豈是沒有防備?

    這簡直是防備到家了!

    劉表原本想過光劉備一個久經戰陣的宿將,誘殺已屬不易,何況帶上這樣一個隨時準備暴起殺人的關羽!

    偏劉備自有一副憨直麵孔,劉表一看,便知他騙過了不少荊襄之地的俊傑,喝過幾輪酒,已是熱淚盈眶,隨時準備為玄德公出生入死的模樣了!

    劉表心裏恨極了,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發力,卻遲遲不能丟出去。

    他已近耳順,性格沉著冷靜,縱使誘殺劉備這樁計謀裏有三分意氣用事,總歸也還在他的謀劃之中。

    但現下眾人酒酣之時,他細細觀察這些臣子,又有了新的發現。

    他當初定下這個鴻門宴的計謀時,隻與蒯越蒯祺,蔡瑁張允等親近之人商議過,謀事不可謂不密,這些心腹爪牙也諾諾而行,不曾有過半分異議。

    現在想來,劉表心中就多了一個懷疑。

    他們為什麽不曾有異議?

    初平元年誘殺宗賊時,蒯越蔡瑁都曾對這個計謀有所臧否,憂心忡忡,分析利弊,先是勸阻,後是建議,日子要選,地點要改,宅邸內外每一道門都提前看過數次不提,恨不得連每一塊磚石都要踩一腳看看是否結實,會否阻礙計謀施行。

    但這一次似乎順利得過分了。

    他發布了命令下去,他們便一聲不吭地執行。

    是因為劉備比那些宗賊更容易殺嗎?

    ……顯然不是。

    “兄長,請滿飲此杯!”

    劉備又勸酒了。

    酒液香醇甘美,餘溫尚存,入喉便有一股清香。

    但劉表喝下這杯酒,卻覺得肺腑內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們背叛了他。

    蔡瑁張允、蒯越蒯祺,甚至可能還有更多的官員與世家,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背叛了他,這種背叛甚至是不存在利誘與賄賂的!

    這種背叛是從他說出自己的決定那一刻起,便發生了!

    他們沒有勸阻他,是因為誰也不願意做那個違逆他決定的人,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斷定一定會有人向劉備通風報信!

    既然劉備注定不會被殺,那麽無論是誰出言勸阻,都可能在事後被劉表懷疑為私通劉備之人。

    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任由他們的主君,任由他們的姻親或是長輩踏進這個早已注定好的圈套中!

    劉表來荊州已有十年,他自來荊州,不敢懈怠,每一天都努力將這片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並努力用自己的謀略和手腕來彌補不擅征戰的缺陷,想要維持住對荊州的統治。

    但他此刻卻如墜冰窟——那些可笑的計謀,可笑的手腕,還有他努力拉攏人心,安排聯姻的的心機,都比不過關陸為劉備打下的戰績啊!

    坐在主位上的這位宗室兄長喝光了那杯酒,杯子卻並未落下。

    他將杯子握在手中,似乎是不經意地向下望去,目光先是滑向了蒯越。

    蒯越正與身側的弟弟聊得極開心,根本不曾察覺。

    於是劉表的目光又看向了蔡瑁。

    蔡瑁已經醉了,麵色通紅,口齒不清地嚷著要婢女送來一隻憑幾,待憑幾到了,他便威儀全無地靠在憑幾上,似是打起盹來。

    劉表又看向了張允。

    他的外甥察覺到了這個目光,與他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了驚慌的神色,立刻將目光移開,身體也輕輕顫抖著向後縮去。

    劉表又看向了其餘人。

    那些名士中已有人離席,跑到對麵去,親親熱熱地拉著徐州來人的手說些什麽,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有人還在與旁人交談,收到他的目光後微微一愣,似乎根本不知道主君此時看他是為什麽;

    隻有伊籍一個人坐在那裏,端著酒杯,見劉表望向他,便也回望了過來;

    半晌之後,伊籍輕輕地搖了搖頭。

    劉備坐在劉表身旁,注視著這一幕,覺得有趣極了。

    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親熱地端起了漆觚,往兄長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

    “我今雖是第一次見兄長,心中總覺得熟悉極了——”

    他這樣正說著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驚呆了!拿酒杯的,拿筷箸的,說笑的,打瞌睡的,此時都愣愣地望著外麵!

    隻有關羽警醒,從坐席上跳了起來,兩步並作一步,身形一晃便來到了劉表麵前!

    劉表身量八尺有餘,坐在坐具上也頗有威儀,此時卻止不住要癱坐一堆!

    他要殺人了!

    他要殺人了!

    眼裏的寒光,手裏的長劍,還有泰山壓頂一般殺氣!

    死亡就那樣森然而又真實地來到了麵前!容不得他思考,更容不得他逃脫!

    ……可他根本還不曾下令啊!劉表絕望地想,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還有,為什麽沒有人來保護他?!

    ……他的外甥呢?他的爪牙呢?怎麽隻有劉琦嚇得打翻了杯盞,手腳並用地想爬過來護著他?!

    那一瞬間短極了,劉表卻仿佛看見那五十五個被他誘殺的宗賊屍體裏流出的血,真切地向他淌來。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後,有人猛地撞開了大門,而後無數一手刀一手盾的士兵便跟著衝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披鎧甲,手持長戟,大喝一聲,整個廳堂便跟著嗡嗡顫動:

    “玄德公!我來救你了!”

    荊襄這一側的人誰也不敢動,徐州這一側的人驚駭地互相打量。

    “張繡怎麽來了?”有人小聲問。

    “……我實不知。”

    “跟他說過?”

    “必不是營中傳出去的……誰知道他怎麽知道的!”

    張繡一揮手,西涼兵便將劉表這一側的人圍了起來!

    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候,劉備終於連忙站起來了。

    “張將軍!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這裏擺下鴻門宴,要殺玄德公!”張繡虎目含淚,“因此我星夜趕來!今見玄德公無恙,我……我……”

    張繡的聲音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關二爺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劉備站在那裏,似乎在發愣。

    劉表的目光掃來掃去,終於蒼涼地笑了起來。

    “我們兄弟相見,卻不料竟有如此傳言嗎?”

    他這淒苦的聲音終於將難得發愣的劉備拉了回來:“不錯!子素啊,莫誤信人言,景升與我皆為宗室兄弟,他必不至如此待我的!”

    “玄德公——”張繡惶恐起來。

    劉備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若連我兄設宴,我尚要心存疑慮,又如何取信於天下人!”

    “玄德公此言不虛!”

    “宗室之中,有玄德公這樣的俊傑,大漢再興有望矣!”

    “今見玄德公豁如大度,實有高祖之風哪!”

    那雙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劉表的手。

    劉表心中驚懼,卻仍然淡淡地望向他,想要看看他準備說些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用力地握著他的手,搖了搖。

    劉備的手很熱,但經曆了剛剛這一番驚險,他竟連汗也未出。

    他的眼睛也帶著一股真摯與熱情,但與結交荊襄名士時不同,那種真摯與熱情裏帶著安撫和了然。

    ——你要做的事,我都清楚,但我不怪你。

    ——這漢室天下,畢竟還是我們劉氏的。

    ——所以,咱們把這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吧。

    劉表心中似乎察覺到一種名為“羞愧”與“感動”的情感,但他一麵輕輕地應和著劉備,也搖了搖那雙手,一麵冰冷地對自己說:

    那是交好,也是寬恕,更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

    歸根結底,眼前這個小他二十歲的年輕人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這天下靠陰謀是無法取勝的,你不必再費這樣的心機了。

    “玄德賢弟,”劉表看也沒看自己那個慌慌張張,滿臉關切的兒子,隻是淡淡地說道,“我年歲已高,不知還能執掌荊州幾日,待我去後,我兒便要托付與你了。”

    劉備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誤會解除之後,張繡的士兵退出了府外,而張繡卻被留下來一起飲酒。

    他自己感覺尷尬極了,隨時都能用腳再摳出一座雒陽城,但無論是荊州人還是徐州人,突然之間都對他熱情極了,一個個跑過來排著隊向他敬酒。

    ……這裏肯定有什麽問題,張繡不安地想,他這次的行動太魯莽了!得趕緊找人給賈先生送個信!

    在隊伍裏正等待給他敬酒的蔡瑁想,婦人之言有時該聽還是得聽哇!張繡這憨貨竟然還有這樣的決斷!

    至於家中的小美人,正在同幾個姐妹分享心得。

    “我一聽他和蒯異度籌謀那樣的事,便知他要糟!若不攔他一把,將來被曹操得了好處,荊州又得一片血海!”

    “阿姊,”一個婢女小心問道,“你如何有這樣的見識呢?”

    美人遲疑了一會兒,“當初壽春城破時,我曾見過劉備手下的一個將軍……”

    “陸廉?”

    姐妹們立刻興奮起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了那位陸將軍是不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身邊的年輕將軍們是不是俊秀無比,都傾心於她?

    被她們圍在中間的美人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沒有那樣的福氣離近了看她。”

    一群小姑娘便悄悄地撇了撇嘴,很是失望,但又有人繼續問起來。

    “阿姊為何突然提到她?”

    “我在壽春宮中侍奉那些貴女時,原是萬事不從心上過,隻知自己眼前那一點的,”她想了一會兒,忽然一笑,“忽而聽說有同為婦人者,做了一番男子事業,便開始事事留心起來。”

    她們這樣的婢女,原本隻求主君恩寵,安穩度日的,不獨大漢,便是從前數百年,甚至千年,她們似乎也是這樣度過的。

    但有了那位將軍的未來,會不會有一點變化呢?

    關於劉備也好,陸廉也罷,會創造一個什麽樣的未來,劉表是一點都不關心的。

    他心力交瘁之下,敷衍了幾杯之後,便早早離席,甚至也不準備在樊城多待,而是一心要回襄陽去休息。

    劉表原本是個十分敏銳的人,但他精疲力盡時,根本未察覺到劉備這邊的臣屬用何種目光在看他,又悄悄吩咐了一些什麽。

    隻有乘船度過襄水,回到他忠誠的襄陽時,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全感。

    劉表原本是這樣想的,因而下船之後,也確實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氣。

    車輪緩緩而行,向著襄陽城而去時,身後忽然有人訝異了一聲。

    “主公!你看!”

    劉表轉過頭去,瞳孔忽然收縮了!

    襄水之上,為何有船而來?!

    “快些!”多疑的劉表立刻吩咐道,“快些進城!”

    “主公,這路剛下過雨,剛剛清出了一條窄路,馬雖能過,車輪卻……”

    “停車!”劉表果斷做了決定,“我騎馬便是!”

    他雖然已近六旬,卻仍能騎馬,踩著一路的泥濘,又特意繞了一條小路,片刻便到了襄陽城下。

    現在麵前隻剩下一條襄水支流匯聚而成的小湖了,小湖清澈見底,水流潺潺,湖麵上有漁夫紮著竹筏,正劃來劃去,湖對麵不遠處便是襄陽城。

    劉表望了一眼檀溪湖,心中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

    但他已經漸漸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剛剛杯弓蛇影了而已,因而那個怪念頭一瞬間便閃了過去。

    這位老人還是選擇策馬繞行,匆匆進了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