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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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郃早年追隨韓馥,  鎮壓黃巾,從河間一路輾轉征戰,後又跟著韓馥一起投奔了袁紹,  東征西戰,從黃巾打到黑山賊,  從胡人打到公孫瓚,他自己也從籍籍無名的小軍官一路成為了河北名將,因此要說他戰鬥經驗不足,那肯定是冤枉了他。

    而且這一場仗雖說他的損失明顯超過了對麵,但也可以勉強說一句平局,雙方的核心實力都在;

    他是在自家地盤上打仗,以逸待勞,對麵則是辛辛苦苦遠路而來,疲憊不堪;

    他有糧有後援,  對麵的糧道卻已經被他所斷;

    這樣想一想,  他是不必太在意輸了這一場的,他有這麽多優勢,尤其是最後一條,足以成為他的定心丸。

    臧洪是沒有糧給張邈的,  張邈大隊行軍,  看輜重車的數量也知道他們沒帶多少糧食。

    所以,  他可以心情稍微放輕鬆一點。

    在回返城下大營的路上,士兵們點著火把,無精打采地走。

    張郃騎在馬上,也麵無表情地走,  屢次深呼吸,  想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結果都失敗了。

    ……他就沒打過這麽委屈的仗。

    ……比他委屈的大概就隻有孟岱了。

    這位監軍一路上沉默著,腦內卻在破口大罵,聲嘶力竭,歇斯底裏!他要將今天的事上報鄴城,要治張郃陣前反叛,誅滅友軍的罪名!他要看著張郃授首!這個不值一提的寒門賤奴!若憑他也能踩在自己頭上,以後孟家在冀州還有什麽威嚴可講!

    他這樣怒火中燒,途中喝了幾次蜜水,高覽又三番五次過來溫語說和,都不能令他打消這個念頭。

    直至天光已亮,士兵們也終於回到了大營。

    張郃是沒功夫睡覺的,打了敗仗回來,他要處理的事和謀劃的事太多了。

    孟岱其實也有一堆事,但他回到自己的營帳裏,還是心懷怨氣地先補個覺,準備起床時好好再同張郃攤牌。

    ……然後繁陽的那封信就悄悄送進了孟監軍的營帳裏。

    高覽掀開簾子,走進這間帳篷時,還略有一點驚訝。

    這裏收拾得十分精雅,甚至可以稱得上奢靡,比如席子上放著玉枕,榻旁垂下絲帳,又比如牆角的連枝宮燈不僅沒有散發出燈油的臭味,反而帶著一股美妙的清香。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案幾上擺的那一盤冰,它正散發著冷氣,將這座原本應當悶熱得緊的帳篷變得清涼舒適。

    高覽也去過幾位深受主公倚重的謀士的府上作客,那些人在家中的生活水平比起這個隻高不低。

    ……但把這些玩意兒都帶到軍營中來,其實還挺少見的。

    他這樣腹誹著,努力露出一個笑臉,“監軍無恙?”

    孟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

    “我雖無恙,卻不知如何返回家鄉!”

    高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這是為何?”

    “我那二千人馬,皆是自巨鹿而出,彼此多為族人,其中更有父子兄弟,”孟岱講著講著,真心實意地傷心起來,“現下他們盡死於張儁乂手中,家中妻兒老小卻還倚門而望,令我如何能夠回返!”

    “他們都是赤膽忠心的人,今日雖死,卻是為主公的宏圖大業而死,他日鄴城豈能沒有封賞呢?”高覽跟著歎息了一會兒,“監軍也不必太過擔心……”

    孟岱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憎恨的神情,“我這便要寫信將噩耗帶回巨鹿去!他日又是哪一日?!我族中那些家眷婦孺又當如何度日!”

    話題講到了這裏,總算回到了正題上,高覽心中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主公是不在這裏的,因此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一仗又是因為什麽而輸掉的,是非曲直都需要雙方回去打口水仗。

    一想到這個,就由不得高覽不多想,沮授舉薦他與張郃來此圍城,必定也會傾向於他們,這不假,但孟岱卻是郭圖薦來的,那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孟岱身後不僅有郭圖,而且很可能還有大公子。

    他們這兩個魯直武將卻是與袁公家那幾位公子都不挨邊的,大公子每每宴飲邀請他們,他與張郃也總是推辭不去。

    這樣一比較下來,真相還重要嗎?孟岱的人都殺了,張邈還沒能打下來,現在穩住孟岱,齊心協力,才有機會一起從這潭泥漿裏爬出去啊!

    至於給錢,給錢就給錢吧!拿錢能解決這個爛攤子的話,高覽就是吃上一個月的糠也認了啊!

    因而作為這三個人當中性情最為溫和,也最善於與人溝通的高覽,試探著開了口。

    “監軍寬仁,既欲撫恤這些兵卒家眷,不如我與張將軍也出一份力,”他這樣問道,“不知監軍準備為這二千人,準備多少銀錢布帛呢?”

    孟岱在心裏立刻開始盤算起來。

    三個人真鬧到魚死網破,大家仗也不打了,城也不圍了,回鄴城去打得雞飛狗跳,對他來說也是極難看的。

    他斷然不是什麽不通情理的人,這一次的事,他甚至也反思了自己的錯誤。

    因此這些兵卒的撫恤金,他的確是準備出一部分,不令張郃和高覽一起承擔的。

    想到這裏,他的目光變得溫和,神情整個也平靜柔和了許多。

    “高將軍既如此說……”

    高覽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監軍千萬不必客氣!”

    “共計兩千萬錢吧。”

    高覽臉上的驚喜呆滯住了。

    “兩千萬?”

    這個數字其實不是隨口說出來的,每個士兵給五千錢,這就要一千萬錢了。

    還有一千萬錢……

    ……是用來買糧的。

    高覽將這個消息帶回中軍帳時,張郃因為兩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下就帶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張邈也回到城下了,”他眉頭緊皺著,“他們竟不欲撤軍,難道另有一支人馬去攻範城不成?”

    “二張流落小沛數年,這些不過是他的部曲私兵罷了,他哪來那麽多兵馬,”高覽安慰了一句,“儁乂實在是多心了。”

    “我隻是怕劉備也……”張郃的聲音忽然停了一下,“孝智,你怎麽愁眉苦臉的?你去見孟岱了?”

    高覽張了張嘴,也看在張郃眼中,於是這位主帥更加狐疑了。

    “究竟怎麽了?他不肯收錢了事?”

    “……他肯。”

    張郃冷哼了一聲。

    不出所料,他想,孟岱這種一心隻有錢的人,隻要給他行了賄賂……

    “兩千萬。”高覽說。

    中軍帳裏靜了一會兒。

    兩名親兵已經悄悄地撤出去了,還不忘記將帳門放下,隻留天窗灑在這一塊狹小的地麵上。

    即使就著這點反光,高覽還是清晰地看見張郃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止不住的抖動。

    這座中軍帳處處都透著武人的樸素與不在意,比如帳篷頂端的幾塊補丁。

    比如在運送途中磕磕碰碰已經有些變形的油燈。

    比如禿了的毛筆,比如抽條的胡床,比如缺了角的案幾。

    怎麽比較都讓人覺得監軍的那間帳篷更有主帥的氣勢。

    “兩千萬?”張郃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隻是全然已經變了個調子,“還不如讓我一劍殺了這賊匹夫!”

    “將軍不可!”高覽大吃一驚,“眼下你我已將二張的軍隊困在城下,他們糧道已斷,數日間若不能勝,必將潰逃而去!大好形勢,將軍何必意氣用事!”

    那張又青又白,青筋都迸出額頭的臉終於是見了一絲血色。

    “二張此刻已離斷糧不遠,食不果腹,軍心渙散,豈不是遠比咱們慘多了!”高覽見狀,趕緊大聲說道,“將軍!為今之計,還是一邊穩住孟岱,一邊盡快派人,將糧食從繁陽運過來……”

    日子還是要過的。

    雖然他們的日子折實慘了點,但隻要想一想,二張比他們更慘,那也能給他們一點堅持下去,把這個爛活幹完的動力了。

    張邈張超在挨餓,臧洪也在挨餓,而他們糧草充足,至於這兩千萬錢……他們要湊齊兩千萬,那肯定是要時間的啊!那就慢慢扯皮唄!

    張郃也想到了這裏,那憤怒又焦慮的神情裏終於露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濮陽城的南門開了。

    城下的屍體已經被民夫挖土掩埋了不少,不過仍然能聞到刺鼻的腐臭味。

    但走進城中,又是另外一片氣象。

    除了城門處因為搬來大量石料木材構築防禦工事而留下一些痕跡外,這座城池看起來十分幹淨且平和。

    百姓們多少有些瘦弱,但沒有人露出恐懼和麻木的神色,相反當他們見到這支援軍進城時帶來了糧草,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到處都是歡呼,如雷鳴一般響徹整座城池!

    他們等來了援軍!他們等來了糧食!

    那些糧食並不是無償派發的,但價格很正常,因此哪怕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也能摸出幾個錢來買上兩升,奔回草棚去熬一鍋稀粥喝。

    至於那些略殷實些的家庭,今天大可以煮一鍋幹飯!敞開肚子吃!使勁吃!滿滿的幹飯配上兩三根鹹菜,就夠吃得人心滿意足,要是再添一勺豬油在熱氣騰騰的粟米飯上,天啊!

    陸懸魚騎在馬上,感覺就飄飄忽忽,如夢似幻的。

    “你就這麽把糧食帶回來了?”

    張遼抿了抿嘴,“辭玉已經問了我五遍了。”

    “……你記得還挺清楚的。”

    “那是自然,”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的每一句話,軍中都記得一清二楚,在下亦是如此。”

    ……嘴還挺甜的。

    她搓搓臉,想了一會兒,沒忍住又問了一句:

    “你就這麽把糧食帶回來了?”

    張遼從繁陽城中不僅拉出來四萬石糧食,還有一堆跟糧食分類在一起的豬羊牛酒,反正離得不遠,路上消耗忽略不計,一股腦都帶了回來。

    因而這座東郡的郡守府中,難得的又飄出了令人垂涎的香氣。

    “原該在下奉牛酒以勞軍的,”這位東郡太守很有些赧然,“而今竟受諸位恩惠。”

    “子源為大漢守此郡,堪稱天下義士,一場牛酒算得了什麽!”張邈感慨道,“袁紹無毫芒之功,纖介之善,據列郡之尊已過其才,而今愈加驕豪,早晚必為俠義之士所破!”

    “若論俠義之士,”臧洪笑道,“何人敢與諸位並論!”

    張超立刻謙虛了一下,“兄長與我雖有救護子源之心,卻無這般大才,若非紀亭侯這半載以來,授我兵法,你我豈有今日呢!”

    於是臧洪的目光就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紀亭侯聲震天下,”他笑道,“今日方得一見,早已仰慕多時了。”

    陸懸魚有點在意地盯著這個人看。

    這個人身材很高大,但是瘦得過分了,因此就顯得有些憔悴,並且也無法掩蓋住他年近四旬的年齡。

    但仍然是一位相當出眾的美男子——不是荀諶那種精雕細琢的美,也不是孫策那種俊秀少年的美——臧洪美在氣度上,讓人覺得這個人既有燕趙之地的英雄氣,又帶著一種成熟男子的魅力。

    ……尤其是那個胡須!修剪得就很好看!

    她上下打量一番,很有點讚歎,“臧使君,我也聽說許多你的傳聞,不過沒想到你長得這麽好看。”

    燈火通明的郡守府裏突然靜了一下。

    臧洪有些吃驚地挑了挑眉,“真的?”

    她很誠懇地點點頭,“使君的須髯都很好看啊!”

    ……這位大漢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作為這場酒宴的出資者,張遼在一旁看起來神情平靜極了。

    但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他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往臧洪的胡須上瞟。

    確實是美須髯,他想,但也沒啥特別的,為啥懸魚喜歡這種呢?

    太史子義也有美須髯啊!不是被她剃了?!

    不是子義的須髯被剃,張遼怎麽舍得剃自己的啊!

    麵前的美味佳肴一道道搬上來,香氣撲鼻,但張遼就是靜不下心去吃飯,反複地盯著臧洪的的胡子看。

    ……即使被張邈張超兄弟看出來了,他也堅持著又多打量了幾眼。

    他就這樣糾結了很久,將臧洪各個側麵的胡須的形狀都牢牢記住,想清楚自己該重新蓄起什麽樣的胡須後,才悄悄看了陸懸魚一眼。

    ……那個牛肉,烤得就很嫩。

    她專心致誌地吃著自己的烤肉,偶爾來一片菜葉子解膩,偶爾喝一口在井裏冰鎮過的蜜酒,吃得又快又急,嘴角油汪汪的連擦也沒擦。

    張遼盯著她看。

    然後發現在誇完臧洪之後,陸懸魚在接下來的晚宴裏,根本沒多看他一眼。

    她全心全意都在那裏吃。

    隻要看一看她吃東西的模樣,就知道她必定是心無旁騖地享受這頓烤肉,眼裏和心裏根本沒別人的。

    張遼放心了。

    但又感覺有點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