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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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燒得越來越旺,  將晝與夜交替的微弱天光遮蓋了下去。

    在這片先燒起來的土地上,哭聲與尖叫已經漸遠了,  隻有刺鼻的焦糊氣息,  以及灰一樣的東西飄飄灑灑,在黎明時剛起的夜風裏盤旋。

    夏侯惇皺著眉頭,望著沒有向他逼近,  但也沒有後退的高順,望著他身後不足二百的兵卒,以及在火光明滅與黯淡朝霞間顯現出的北方蒼茫群山的輪廓。

    這個人很強。

    不僅僅是刀法很強,而且排兵布陣的本事也很強,  呂布留他在此孤軍奮戰,實在是糟蹋了他。

    但這是一個好機會,  夏侯惇想,  哪怕沒能追擊到呂布,隻要殺了或者俘虜了高順,  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就要因此上前一步,  連身旁的傳令官也拿起了旗子,  準備向戰鼓旁的士兵下令,擊鼓催動大軍向前——

    這位獨眼的將軍忽然遲疑了一下。

    為何這些事這麽巧呢?

    主公剛將主力從兗州抽調走,  並州軍就叛亂了。而那個策劃叛亂的主謀,還是呂布身邊最為親近之人。

    ……魏續不在這裏。

    那他在哪裏呢?

    夏侯惇望著高順,高順也那樣平靜地望著他。

    從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夏侯惇實在看不出更多的東西,  他應該下令前進,與高順交戰,把這個呂布麾下最重要的大將殺死——但這是不是另一個圈套呢?

    如果他領一萬……不!五千兵馬,他會立刻毫不猶豫地下令全軍向前,  先殺高順,再追擊呂布!

    但他營中空虛,隻有兩千兵馬,又分了一千守營,跟在身邊的也隻有一千人而已!

    如果魏續是假意歸降,實際上準備同呂布一起圍剿兗州軍呢?

    如果魏續的確對呂布有刻骨仇恨,欲除之後快,但在殺了呂布之後,又有別的心思呢?

    夏侯惇所護送的朝廷之中,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是一群不善征戰,但總會用些別的辦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精明人。

    一個有曹操的兗州,和一個沒有曹操的兗州,哪一個更受這些公卿的喜愛呢?

    如果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給他看的假象呢?

    主公將主力都帶去了宛城,現在兗州的統帥隻有他,若是他死在這裏,守城的荀彧麵對天子,又會是什麽態度?

    不錯,死了些民夫、工匠、宮女,但對於“大漢”來說,他們微不足道!

    如果用這一點代價能換來一個兗州,主公麾下無數士兵所拋灑的鮮血,也未免太廉價了!

    天還沒有亮,夏侯惇卻已經做出了決斷。

    “撤兵。”他說道。

    “將軍?!”

    這個獨眼的武將沒有分心去看身旁的傳令官,他死死地盯著高順,語氣卻平靜極了。

    “我說,撤軍。”

    即使這裏已經是兗州境內,夏侯惇想要追擊呂布,仍然要在一片黑暗中行軍,路上有沒有埋伏,會不會落進陷阱,完全都是未知之事。

    他不會兵行險著的,夏侯惇想,天子跑了、丟了、死了,都不是什麽大事,但如果兗州丟了,主公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

    他要集結起兵馬,小心地等待天亮,等待黑夜之中有可能出現的任何冷箭與刺客,等待陰謀露出它的真麵目。

    隻有等到天亮,確保兗州無虞,他才會進行下一步的謀劃。

    “將軍!夏侯惇撤了!”

    對麵的小軍官在悄悄同他的將軍說話。

    那位將軍微微點了點頭,他的下巴稍稍低下時,有血珠瞬間流過,輕輕落進了泥土裏。

    他似乎未曾察覺自己受了傷,而是平靜地注視著兗州軍漸漸離去,才下達了一個新的命令。

    “咱們須得疾行,援救主帥。”

    小軍官滯了一下,聲音裏壓製不住的一股怨懟與憤怒,“將軍!溫侯派將軍殿後,卻連殿後的援兵都不曾送來!他那裏現下又無追兵,何須將軍趕夜路去救援!”

    高順冷冷地看了他的一眼。

    “你還不曾察覺麽?”他說道,“殿後的那支援兵,多半也是叛賊!”

    天將要亮了。

    對於鳥兒來說,這原本應當是一個愜意的清晨。

    今年雨水少,因此隻有在清晨,水分才會從葉片裏蒸騰出來,變成清澈而瑩潤的寶貴露珠,讓鳥兒們可以喝幾口水,再抖抖羽毛,開始清晨的鳴唱與捕獵。

    但這個清晨沒那麽愜意。

    不管是林中的鳥,還是林中的人,他們的馬車在林中穿過,幾乎猙獰地用力搖動著樹木低矮的枝杈,於是露水與葉片,碎枝與羽毛,都在這些馬車經過時短暫地飛了起來,再重新落下。

    也許落在泥土裏,也許落在軺車中,也許落在策馬狂奔的呂布的額頭上。

    那一滴冷冷的露水打在他的額間,待他騰出手去摸了一把時,卻發現已是滿臉的水。

    他不知道那濕漉漉的是露水,還是汗水,亦或者是狂奔一夜,眼睛太過酸澀的眼淚,但總歸是冰冷無比的,貼在他的皮膚上,卻絲毫也沒能汲取到一點熱量。

    還沒有跑出十裏地,呂布注視著手上的那把水,剛剛那混亂而狂躁的情緒卻已經平複下來了。

    侯成宋憲叛變,為什麽?憑什麽?

    若說郝萌叛變,呂布細想是信的,郝萌原本就非並州人,他麾下除了自己的部曲之外,招募來的也多是河內兵。

    郝萌對他自己的兵馬是有控製力的,那些士兵在自己的將軍與上麵的主帥之間,是可能選擇將軍的。

    但侯成宋憲所領的是並州軍,那些並州人顛沛流離跟了他一路,呂布不說各個都認識,也能喊得差不多。

    他與侯成和宋憲的小妾偷過情,這不錯,但他又未曾負了士卒,他們憑什麽篤定士兵會在將軍與主帥之間,選擇將軍?

    這個問題是陳宮不能回答的,陳宮不是並州人,也不曾領並州軍,他也許讀過經書兵法,但對於老革間的事,卻不甚了解。

    但呂布稍作思考便立刻得出了結論。

    “我旗尚在否?”

    他勒住韁繩,轉過頭看向自己的騎兵們,立刻有人擎起大旗,向他而來。

    “將軍!”

    他的大旗在火中掠過,旗角處缺了一塊,上半邊還是炎漢的赤紅滾邊,下半邊便染了漆一般的黑。

    這麵上書“奮武將軍溫侯呂”字樣的大旗看起來狼狽極了,但當執旗兵將它豎起,在晨風中鋪展開,染上一抹金紅色的朝霞時,卻又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豪邁氣概!

    呂布看了大旗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天子車駕,且在此處暫歇片刻!”他大喝一聲,“兒郎們!隨我回去平叛!”

    “殺!!!”

    那些並州騎兵幾乎想也不想地調轉馬頭,拎起馬槊,跟著他們的將軍便衝了回去!

    他們的數量並不多,遠比不過當年。

    這片林地也不是開闊的荒原,沒那麽適合衝鋒。

    但這數百騎兵幾乎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選鋒勇士,莫說在林間作戰,便是在馬上吃喝拉撒也全不當回事,現下聽了他們的主帥一聲高呼,數百戰馬揚蹄奮鬃,衝進了煙塵之中。

    這支騎兵對於混戰中的侯成和宋憲來說,完全是天災降世一般的打擊。

    呂布想得一點都不錯,那些士兵根本不清楚他們要攻伐的敵人是誰——他們怎麽可能知道呢?

    他們睡到半夜,突然就被金柝驚醒,忙忙地爬起來穿上衣服,拎起武器,跟著自己的伍長什長出了營,跟著前麵的火把跑了數十裏路。

    敵人是誰,敵人在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於這些昏頭漲腦的士卒來說,都是想也不會想的問題。

    侯成宋憲要的就是他們渾渾噩噩的樣子!

    至於那些隊率、屯長、部司馬,這兩人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賊人叛亂,劫持天子,”侯成這樣高聲道,“我等是去救援天子與溫侯的!”

    “救駕之功,何其大也!”宋憲立刻又加上一句,“諸位能否一戰封侯,全看今日了!”

    於是那些個武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來,他們同樣混沌而簡單的頭腦裏除了封侯之外,再也裝不下什麽東西了!

    他們甚至不去細想,劫持天子也就罷了,什麽人能劫持隨時將數百騎兵帶在身邊的呂布呢?

    他們就這樣在黎明時的昏暗中,奮力同陳宮身邊的親衛們打了起來!

    那些叛賊,那些叛賊果然很勇猛啊!

    每一個都拚盡全力,每一個都戰鬥至死!

    可是在這一片喊殺聲中,那些叛賊的聲音太小了,人數也太少了,他們很快就被包圍分割,而後逐步殲滅。

    淬過烈火的那邊大旗就是在此時來到戰場的。

    有士兵無意間抬起頭時看到了那麵熟悉的旗幟正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旗下立於馬上的身影,正是他們的主帥!

    並州兵一個接著一個地喊了起來!

    “將軍!”

    “是將軍!”

    “將軍來了!”士兵們驚喜地嚷道,“校尉,咱們果然救出了——”

    他們的校尉顫抖著手,拔出了長劍時,旗下那位將軍拎起馬槊,衝了下來。

    許多的並州騎兵也跟著衝了下來!

    “侯成宋憲!作亂當誅!”那些騎兵高呼起來,“隻誅首惡!不問餘黨!”

    “能持二賊首級者!賞萬錢!上造士!”

    他們帶起了一陣狂風,頃刻間便衝散了這片戰場。

    那兩名“首惡”麵色如土地望向周圍時,隻看到了周圍一片幽幽的眼睛。

    魏續何在?魏續何在?!

    魏續才是首惡!他們,他們隻不過是被迷惑的!

    他們正準備這樣喊起來時,已經有忍不住恐懼,或是經不住厚賞的士兵上前了一步。

    第一個人向前一步,立刻便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兵卒一擁而上。

    因為雖然他們帶來了兩千士兵,但他們隻有兩顆腦袋,想搶不容易,必須得抓緊啊。

    陳宮很愜意地尋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那塊石頭真是妙極了,不僅平坦,還靠著一棵樹,一定是路過這裏的旅人特地搬過來歇腳用的。

    他坐在石頭上,微微眯著眼睛,喘著氣,似乎打完這一仗所帶來的滿足感已經令他不想再過多思考了。

    他的確也沒有什麽體力繼續思考了。

    他那身鎧甲上麵布滿了刀劍的痕跡,但終歸是保護了他的軀幹,在這樣的混戰中,敵軍竟隻刺中他一劍,實在是慶幸。

    但那一劍刺中了他的大腿,任憑親兵如何想想方設法,要幫他止血,似乎都是徒勞。

    周遭實在太喧鬧了,陳宮輕輕地皺了皺眉,他能再見一見將軍,心裏已經很寬慰,不願意被人這樣折騰了。

    周圍終於漸漸靜了下來。

    頭頂上這株茂密的古樹裏,似乎有鳥兒在說悄悄話,悅耳極了。

    有人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啊呀,陳宮忍不住想嘟囔一句,將軍為何作此兒女態耶?他又不是忠心耿耿要跟著他的,隻不過那時為了驅逐曹操,利用他罷了……

    這麽多年以來,也不過是因為他腦子實在簡單,自己又不是什麽經天緯地的奇才,所以才勉強留下的。

    他不曾獻什麽良策給他,也不曾勸得動他,連這一次的叛賊都需要將軍自己回來殺退,實在當不起這樣的禮遇……

    這樣想一想,陳宮忽然覺得心裏安慰極了。

    “將軍,”這位兗州名士輕輕地笑了一下,“當勉力啊。”

    當魏續的車馬來到這片到處都是血跡與屍體的林間空地時,那些正忙碌著搬運屍體的士兵立刻閃開,為他騰出了一條路。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棵參天古樹,清晨的陽光溫柔極了,照在古樹下那人的臉上,仿佛睡著了一般。

    魏續忽然生出了羨慕的心,看看公台先生的模樣,說不定連夢也不會做,真是香甜極了。

    名滿天下的溫侯,就跪在那公台先生腳下那一灘血泊之中,他臉色慘白,幾乎比陳宮的臉更加沒有血色。

    於是魏續那顆羨慕陳宮的心忽然就變成了嫉妒。

    “姐夫!”他大聲地喊了起來,“我將你的女眷帶來了!”

    他這樣一麵喊著,一麵示意那架馬車上前。

    當呂布轉過頭看向他時,魏續仿佛根本沒看見陳宮的屍體,也沒看見呂布的神情一般,仍然興致勃勃地喊,“你要不要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