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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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郡的張郃高覽叛變;

    宛城的曹劉城下對峙;

    兗州、豫州、以及部分徐州大旱;

    天子東狩濮陽;

    這些消息交織一起,  漸漸變成了烏雲,彌漫在整個漢帝國的上空,上至諸侯,  下至士人,幾乎都在為此感到擔憂。

    但鄴城街頭仍然是風平浪靜的。

    夏天到了,  鄴城的街頭彌漫起了甜瓜的香味,  到處都有瓜販推著甜瓜經過,到處都有行人抽一抽鼻子,  伸手將瓜販的推車攔下,  細細挑選一個拎回家去。

    普通百姓們吃甜瓜前要用井水湃一下,切開慢慢吃;

    幫傭雜役們吃甜瓜多半是稍微洗一洗外皮,  一拳頭砸裂了它,掰開甩一甩瓜籽就開始啃;

    士人們吃起甜瓜需要洗幹淨切成小塊不說,  還可以用小叉子一塊一塊插起來吃;

    袁紹麵前的這盤甜瓜則被不同凡響的手藝隆重對待過,  算得上是瓜生贏家,它不僅被切成小塊,  還與葡萄、梅子、以及其他幾種水果一起,裝進了晶瑩剔透的玻璃碗中,  澆上一層酥酪,再放在冰盤裏,用雪山一般的碎冰鎮著,  散發著沁人的香甜與甘澈氣息。

    如果是鄴城裏哪個普通的人家得了這樣一碗甜瓜,全家老少立刻就會充滿感激地將它分吃幹淨,  但到了袁紹麵前,  他一碰也不碰,就那麽放在那裏,仿佛根本不是用來吃的,  而是用來供奉什麽虛空之中,背生雙翼的神明。

    袁紹的表情陰沉沉的,待得郭圖腳步匆匆地走進室內,他便立刻將那張軍情急報丟了出去!

    “看看你薦用的監軍!”他衝著郭圖大罵了一句,“張郃高覽殺了孟岱,投劉備去了!”

    郭圖深呼吸了一口氣,撿起了那份軍情急報。

    孟岱這個人,貪婪短視,自命不凡,與張郃恐怕不能相容,這確實不錯,或者說郭圖薦他去軍中,原本就是要扯一扯張郃後腿的。

    但孟岱能將事情演變到這種程度,的確也有些出乎郭圖的意料,他輕輕抬起頭,望向了主公,又望向下首處坐著的沮授,而後擺出了一副無辜的神情,低頭看起了那份急報。

    “主公,”郭圖訥訥地問道,“究竟發生何事啊?”

    “有孟岱麾下士卒出逃者,說他向張郃高覽索賄,又擅自調度繁陽守軍,致使糧草被奪,因而被張郃所斬,”沮授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公則不知麽?”

    ……他怎麽可能知道呢?孟岱又不曾寫信給他。

    但郭圖是個精明人,一麵裝傻充愣,一麵心裏飛速思考起來。

    這人的性情很容易懂,大抵就是那種不管闖了多大的禍,能遮就要遮下,遮不下便要將罪名推給別人一起來擔的,這一次禍闖得雖然不算十分大,但張郃跟他沒交情,有仇怨,不願忍氣吞聲替他擔責,才引發了這樣嚴重的後果。

    要說這件事是誰的責任,那再清楚明白不過。

    郭圖心中狠狠地罵了孟岱一句,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沮授後,立刻匍匐在地,一臉悲戚地叩起首來!

    “主公!是在下識人不明,薦人不當,誤了主公,其罪大矣!請主公從重發落,以安人心!”

    沮授大感意外,有些發愣地望著這個中年人。

    袁紹那張陰沉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一絲不耐與不忍。

    “算了,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主公!張郃高覽素日以弟子禮事監軍,監軍仁厚,一時被二人所欺,情有可原!在下卻不曾詳察孟岱疏忽急躁之性情,”郭圖抬起頭,急切而又誠懇地大聲喊道,“他今既死,此戰之過,便全在在下一人身上!”

    屋子裏忽然靜了一刻。

    上座主公冷冷的目光不受控地瞥向了他十分信任的監軍沮授。

    盡管愕然的沮授在收到那目光後,也匆忙起身告罪,但終究是比郭圖晚了一步。

    ……尤其是沮授一聲聲地還在為張郃高覽的家人開脫,請求主公不要治家眷的罪。

    當然,當然,主公一向是敬重監軍的。

    哪怕現在見到他出席告罪,也立刻起身去扶他了。

    但郭圖還是清楚地看到那隻大鵬鳥落在了主公的案幾前,香甜地享用起它的貢品。

    在這一瞬間,這位精明且工於心計的謀士已經將張郃、高覽、東郡、陸廉這些瑣碎事都拋之腦後了。

    主公雄踞河北,必為天下之主,郭圖這樣確信,但是將來改朝換代時,他在主公身邊的哪一個位置呢?

    他能不能靠前,再靠前一點?

    被郭圖拋之腦後的張郃此時正端坐在郡守府那間十分寬敞明亮的主室內,身後的簾子時不時拍打著木製地板,發出輕輕的聲音。

    這聲音無人在意,隻有他因為離門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

    原來端坐過臧洪的位置,現在換上了頭戴冕旒,身著禮服的天子,於是整個室內都充斥著一股神聖的氣息。

    ……張郃仔細聞了聞,意識到這種氣味並不是天子自帶的,而是因人人口中都含著一點雞舌香而散發出的。

    辛辣苦澀,但飄散在空氣裏時,又泛著一股清澈冰涼的甘澈。

    當他想清楚這一點後,對天子的那點敬畏也就悄悄地消散,因而能夠更加從容地打量上首處的這位少年了。

    聽說天子生母靈懷皇後就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因為姿容而受靈帝寵愛,又因這份寵愛而受到靈思皇後的嫉妒,最終被靈思皇後鳩殺。

    那位皇後的容貌秀麗之處,看這位天子就能窺知一二,他的皮膚白皙,仿佛皎潔的新雪,細而長的眉毛仿佛用黛色畫過一般,幽黑的眼睛哪怕隻是輕輕掃過某一個人,也會令那人覺得天子在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但這位天子給張郃一種有點怪異的感覺。

    ……他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張邈與陸廉輪番說了說關於臧洪和陳容的功績,尤其是陳容舍生取,為了大漢而戰死,引得天子又讚又歎。

    “若無這般忠之士舍命為國,大漢安得國祚綿長!”天子感慨了這一句之後,又看向了陸廉,“若無卿直言相告,朕又豈能得知這些崎嶇孤累亦不忘君主的士之事呢?”

    天子的身體輕輕向前傾了一點,“陳容之名,朕要命人寫在衣袍內,不敢或忘。”

    細而長的眉毛輕輕地皺起來了,眼睛也輕輕地閉了閉。

    公卿之中,有人輕輕地啜泣起來,而臧洪的聲音更是抑製不住的顫抖。

    “陛下!”他泣道,“隻盼能早日平賊!為陛下蕩清海內,天下太平!陳子儲與臣便是肝腦塗地,亦無恨矣!”

    抽泣聲就更大了一些。

    陛下深情地望著臧洪,“今日得見卿等忠直之士,朕縱未居京畿之處,心中亦無所懼!”

    陸陸續續地有人舉起袖子,拭一拭淚。

    張郃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真被感動哭了,但他眼睛餘光見到高覽和張遼也在那裏舉著袖子抹眼睛後,趕忙也開始抹起了眼睛。

    氣氛感人極了,不管張郃心裏怎麽想,反正臧洪肯定是感動壞了,公卿中也有些人感動壞了。

    ……但陸廉顯然是沒被感動到的。

    她穿著普通的黑色曲裾——而不是真正的官服——頂著一頂不知道從哪裏整出來的貂蟬冠,伸出了一隻手,晃了晃。

    有人咳嗽一聲。

    陸廉立刻將手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陛下,”她說道,“濮陽非久居之處,陛下須得早日起身,巡幸下邳才是。”

    她說出這樣的話時,神色非常自然,既沒有什麽尷尬、羞怯、不安的,顯然也沒有被剛剛天子和臧洪一番對話所感動到。

    楊彪側過頭去,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楊修。

    楊彪位置尊崇,他這樣有些明顯的動作立刻吸引了其他幾位大臣的注意,因而楊修雖然端端正正地站在那裏,卻感受到了不同方向的目光都在投向他。

    ……他抿了抿嘴,似乎有點想笑,但到底是沒把這個輕佻的表情露出來。

    這位年輕人隻是將眼皮垂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楊彪又將頭轉回去了。

    大臣們又看向這位老令君。

    盡管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但老令君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下,重新舒展開了。

    於是大臣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

    ……懂了,陸廉這麽做,不是奉了劉備的命令,也不是她驕橫桀驁,有意冷待天子。

    ……她就是這麽個人。

    大家已經在心裏悄悄地將她和呂布畫了等號,但這位驍騎將軍紀亭侯似乎根本無所察覺,她還在認真地講話:

    “陛下,東郡南臨兗州,北有冀州,若袁紹大軍南下,必不能久持,陛下須得早日啟程才是……”

    玉座上的天子望了她一會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容朕細思。”

    朝會結束了。

    陸廉被天子留了下來。

    大臣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繼續往外走。

    數日前那場災難已經漸漸平息,夏侯惇不僅沒有將這些公卿的家眷都抓起來殺了,反而派了數百兵士護送,帶上一些食物,將她們一起送到了東郡的白馬,再由這邊派兵將她們帶來濮陽。

    這些幸存下來的婦孺在陸陸續續來到濮陽,與自己那狠心的夫君哭訴時,都會忍不住誇一句夏侯將軍的恩德,兗州軍不僅軍紀嚴明,待她們這些女眷秋毫無犯,甚至一路上還多有照顧。

    他們怎麽可能犯過什麽罪行呢!這裏必定是有誤會的!

    ……不過這些女眷之中沒有皇後。

    按照夏侯惇的說法是,皇後在那夜受了驚嚇,身體不適,因此與皇子和公主們都暫居兗州靜養,她們的安全則有金吾衛伏完所領的南軍和西軍拱衛。

    並且夏侯惇還送了表過來,言辭懇切又謙卑地為那一夜平叛不及時,令天子受驚而告罪。

    ……特別微妙的一點是,他甚至還寫了文書給呂布和陸廉,請他們不要傷害天子。

    ……陸懸魚看了這封信時,覺得真是太奇妙了。

    她對夏侯惇稍微有點印象,總覺得是個魯直的武將,跟她和呂布差不多那種平時交際不應該走腦子星人。

    但很顯然夏侯惇不是這種武夫,他行事謹慎而有分寸,並且手腕非常圓滑。

    那就奇怪了,他顯然是很想留下天子的,為什麽那一夜卻沒有派兵追上呢?

    天子去了內室,換了一身衣服出來,見到她還維持之前的站姿原地不動,便笑了。

    “不必這麽拘束,”他說道,“我隻是想聽一聽陸將軍講講戰勢。”

    “臣剛剛講過了。”她有點發愣地說道。

    這位換了一身淺色直裾的少年天子示意小黃門搬了個席子放在她腳下,自己也在上首處重新坐下了。

    “坐下慢慢講,”他說道,“我雖自小顛沛流離,於兵事上卻並不精通。”

    她有點不自然地坐下想了一會兒,“陛下也不必學習領兵打仗的事。”

    “我若是也如陸卿這般勇武,”天子輕輕地笑了一下,“或許也不必離開京畿之所了。”

    他既然問,她就簡略地說一說。

    當然說的話還得取一張地圖來,不然說不明白。

    對於這個略有點繁瑣的要求,天子一點也沒有表現得不耐煩,他立刻命人去取一張地圖出來,並且示意她上前指給他看。

    東郡在哪裏,鄴城在哪裏,鄄城又在哪裏。

    為什麽必須要走,要走的話需要走哪條路,又可能有什麽危險。

    “臣已去信,令泰山郡守臧霸等眾務必取下倉亭津,可保陛下路途無虞。”

    這位少年天子點了點頭,用那雙溫潤又澄澈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她,感慨道:

    “陸卿雖為婦人,忠勇才略卻勝過天下多少男兒!”

    ……被這種頂級世家的頂級美少年用這種真摯的語氣讚美誇耀,即使是她這種經常對旁人態度接收不良的木頭,也不禁臉紅了一下。

    “臣當不起。”

    “自然是當得起的,”天子笑著說了這麽一句,然後又將目光移開,重新放在了地圖上,“卿剛剛說,要取倉亭津,倉亭津在何處?”

    倉亭津在……嗯……

    當陸懸魚走下台階,穿上鞋子,又從一旁小黃門手中拿回了佩劍,出門騎上馬,準備回去時,餘光裏忽然看見一枝花。

    是郡守府後麵老宅牆角下的一株古樹,究竟是什麽樹她也不太清楚,隻知道每到夏天就會開點白色小花,走近了還能聞到一點花香。

    那座老宅被她命人仔細清掃收拾過之後,騰給了呂布。

    ……今天也看到他了。

    ……就是全程沒說話,她原本還想散了朝會跟他說說話來著。

    但說起來就有點奇怪,她想,天子要是想學打仗,身邊現成的呂布,天下間能篤定同等兵力條件勝過呂布的,恐怕寥寥。

    所以幹嘛不找呂布,非要找她學呢?覺得她說話比呂布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