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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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湧進東郡的鮮卑人越來越多了。

    那支率先自河內南下,  突入東郡的鮮卑部族有數千之眾,已經是鮮卑當中排得上的大族,族中男子皆驍勇善戰,  才有一馬當先的勇氣。

    盡管他們在東郡肆虐沒幾日便被陸懸魚所破,但他們押送回去的漢人與財物已經被其他部族或者親眼所見,  或者親耳所聞了。

    他們搶了男女數百戶作為奴隸,  又劫了些糧草財物,  其中貴重的東西不算很多,  但仍然在耳口相傳中變了個模樣。

    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鮮卑人興奮地對自己的頭領說,東郡是中原腹地的大郡哪!什麽叫膏腴之地!這就是膏腴之地!那裏的人穿著精美的綢緞,趕著肥美的牛羊,家裏的糧倉滿得都要流下來!聽說那個部族搶了幾萬男女,黃金白銀不計其數!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大筆犒賞不說,  還有漢軍的人頭可以帶回去領賞!

    快些!再快些!要是慢了一步,陸廉的人頭就要被他們先割了去了!

    在她大破那支鮮卑部族後,  數日裏不停地撞上懷揣著這種黃金夢的鮮卑人,他們都會試探性地先騎射一輪,看看情況再衝過來,見形勢不對想逃跑時,憑他們的駑馬常也跑不過並州騎兵。

    而後或許是漢軍大勝的消息傳出去了,鮮卑人忽然地又藏了起來,很難再抓住了。

    數量雖然越來越多,  但想見到他們卻越來越難。

    與陸懸魚交手過的任何軍隊都不一樣,  這些鮮卑部族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少則數千,多則上萬。

    實際按照她後來的估算,進入中原的鮮卑部族沒有上百,  也有幾十,他們當中少的不過數百人,甚至還有數十人的小部落,平時也是被大部族欺□□罵,為奴為婢地生活,此時聽說中原有戰事,也興衝衝地跟了來。

    他們騎著瘦骨嶙峋的劣馬,拎著木棒,如禿鷲一般睜著貪婪的眼睛,將一座座被摧毀的村莊再從頭到腳地仔細翻一翻,若是能尋到兩三個在上一輪劫掠中僥幸逃命的百姓,就如獲至寶地用繩子一套,當了自己部族寶貴的戰利品,一路牽著走去。

    這樣不擇手段的鮮卑人越來越多,自然也不在乎東郡士族中哪些親袁公,哪些不親袁公。

    以他們那混沌而愚魯的頭腦而言,原本就聽不懂,也分辨不清“門閥”、“郡望”這些聒噪東西。

    他們甚至連袁公的命令都聽不懂!

    放他們進來,要去哪,該打誰,他們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們隻想著一路南下,一路劫掠,把自己曾經受的氣都在漢人身上發泄出來!

    當他們悄悄自酸棗一路北上,如瘟疫一般在東郡蔓延開時,陸懸魚原以為會是一場新的麻煩——這的確是很麻煩的。

    他們仿佛是一群賊寇,但與尋常賊寇又截然不同。尋常賊寇是活不下去的農人集結而成,戰鬥力通常是有限的,跑也沒那麽容易跑。

    而鮮卑人也不知道都是在什麽地獄模式裏內卷出來的,戰鬥力參差不齊,但求生欲竟然還極強!又能吃苦,又能逃跑,想抓他們就很麻煩!

    畢竟在袁紹的圍困下,臧洪的地盤隻剩下半個東郡,另外半個都是袁紹的人了!

    但她完全沒有想到,那些原本想要北上,或者已經開始往北跑的士族又漸漸地退回來了。

    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原本依附袁紹的東郡官員,也跟著士人一起跑來了。

    ……那次其實算不得釣魚執法。

    她的兵馬在黎陽以東修整,她自己同幾個親信騎馬出來溜達溜達,偵查地形,在一片丘陵高地上往下望時,見到了那麽一支隊伍經過。

    看起來是世家,但更像一支私軍,兩旁的健仆都帶了武器,十幾輛輜車沉甸甸的,碾在土路上都軋出了車轍,前麵有一群青壯年士人開路,後麵軺車上坐著白發蒼蒼的老頭兒,高冠博帶,很是威嚴,不僅有陳珪的氣勢,手上還有一根形製很特別的杖。

    錯金銀的鳥兒在杖頭昂首挺胸,老頭兒坐在車上也是這般模樣。

    “神氣什麽!”有人在她背後嘀咕。

    “你難道不曾見到?那是鳩杖!”

    “鳩杖?”她想了一下,忽然懂了,“朝廷發的那個?”

    封建王朝的皇帝們一般對自己治下百姓們過得好不好很在意——當然也許其實不在意,但沒人把這種話說出口,甚至大多都得整點麵子工程。

    其中“老人比較多”這件事就很給天子麵子,還會特意發一根頭頂鑲嵌鳩鳥的手杖表彰一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不表彰他的才學品行,就表彰他活得久,給天子長臉了,反正漢朝人沒有老齡化社會的概念。

    有了這根鳩杖,老人就有了一些特權,比如說做點什麽國家壟斷經營的生意,比如說得到國家發的糧米,比如說尋常人鬥毆隻按鬥毆論處,持杖的老人要是被打了,不管輕重對方都有被判斬首棄市的風險。

    再考慮到東漢後幾位皇帝都不怎麽著調,天災頻仍,底層平民別說活到七十歲,能打個對折都不敢訴苦——能拿到這東西的大多不是窮苦老人,這就更惹不起了。

    總之,這是一根陳老爺子得再堅持幾年才能拿到的鳩杖,有了這東西,就有了道德高地。這位老人既有鳩杖,又是坐在軺車上的士人打扮,身旁又有這麽多的子孫和仆役,基本上就已經把各種bff拿滿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漢朝,哪怕是哪位諸侯,也不敢對這位老人不恭不敬。

    ……她的話說得太滿了。

    這支隊伍走過去沒多久,遠處的地平線上就卷起了一股黑煙。

    這一天難得的沒有雲,萬裏晴空,連風都沒有,於是那股煙筆直地衝上了青天。

    “那是狼煙?”

    “有敵襲!將軍!”

    “必是剛剛那支隊伍!還未走出十裏便遇了胡兒!”

    幾雙眼睛一起看她,她在馬上愣了片刻。

    鮮卑人神出鬼沒,張遼的並州騎兵卻不能連天征伐。

    “將軍,咱們可要去救援?”有人這樣嚷了起來,“咱們的騎兵就在山下!”

    “那是將軍的親衛,如何能調用!況且不足百人,若那支鮮卑軍來勢洶洶,如之奈何!”

    她已經發愣結束了。

    “我雖不知剛剛那群人是哪個世家出身,但他們仆役整齊,又能點起狼煙,可見應當能支撐住一陣子,”她說,“傳令下去,要兒郎們擎起旗來,還有,在山坡上起烽火!”

    這一次的士人的確沒有上一次那麽慫。

    他們出身河內,避禍黎陽,原本是不想依附袁紹的——準確說這個家族誰也不想依附,他們以漢臣自居,但又覺得天子暗弱,劉備未必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因此總想著觀望一下,既博取一個美名,又不至於與哪一路諸侯對立。

    ……沒想到觀望觀望,就把鮮卑人觀望來了,隻能匆忙北上。

    黎陽附近原本頗為安全,再走個數十裏便進入冀州境內,但這一群人也未輕率行事,而是命令五百健仆人皆佩刀,族中的年輕兒郎們也作戎裝打扮。

    甚至其中有個小郎君未雨綢繆,連作狼煙用的幹濕木柴都提前預備了!

    他們果然遇到了鮮卑人!

    “將車在外!人在內!”

    “避箭!避箭!”

    “有長杆沒有!”

    一輪箭雨襲來,那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趴在車下大喊,“將長杆拒敵!”

    “我們豈能敵得過他們!”有人哭叫出聲。

    老頭兒氣勢洶洶地從軺車上站起來,“我大漢——!”

    一根箭飛了過來!

    小青年“嗷!”地一聲給老頭兒揪下車了!

    場麵一時非常混亂。

    有鮮卑人試探著向前,被車所阻,有人下馬想要牽開車子,但車後又探出了長杆。

    但這些鮮卑人總算還有並肩作戰的能力,而那些健仆則在步步逼近時露了怯——很快有車子裏傳出了年輕女子的哭叫聲!

    “七娘!七娘!”被撲倒的老人來不及揪打自己的孫子,顫巍巍地指著輜車大喊起來,“快去救你阿姊啊!”

    有年輕女子被揪著發髻,扯出了車,仆役中立刻有人衝上前想救援,卻被一刀捅穿後踹開!

    那鬆散的防線到處都是漏洞,稍微一用力拉扯,頃刻便崩開了。

    到處都有鮮血飛濺,到處都有慘叫與哭聲,隻有狼煙仍舊筆直向天,直至某一個警醒的鮮卑人忽然大嚷起來!

    “是陸廉的騎兵!”那人用中原人聽不懂的話高叫起來,“撤啊!撤啊!”

    陸懸魚就是在這種時候衝下來的。

    鮮卑人其實並不多,看人數不超過五百,隻是騎兵對步兵總有先天性的優勢,何況這千餘人還稱不上步兵。

    但這些被集結起來,並得到一定指揮的健仆仍然阻擋了那群鮮卑人殺戮的效率,而且盡力地影響了他們的信心。

    鮮卑人打仗的效率不怎麽高,但跑起來快極了。

    當她領了百餘騎兵,扛著旗幟衝過來時,那些胡兒已經跑了大半,剩下少數的也立刻被漢軍衝上前,一刀一個。

    那位八十餘歲的老人衣服已經破了,臉上也全是灰,手持著鳩杖,仍然在企圖衝破自己兒孫們組成的包圍圈,怒發衝冠地在高喊要和胡人決一死戰。

    直到鮮卑人跑得不見蹤影了,她這裏也解決戰鬥了,他才終於消停下來。

    算上仆從足有數千人的這一大家子總算可以跟她好好見禮了。

    老人叫司馬儁,是當過大官的;

    壯年兒子叫司馬防,也當過大官;

    接下來是這一群小青年,各個都姓司馬就沒錯了,很客氣地出來跟她見禮時,挨個報上姓名,就跟報菜名似的,讓人聽著都感覺眼花繚亂。

    但她還是在這群人裏準確地尋找到了一個聽著很耳熟的名字,正是那個剛剛指揮仆役們組織陣線,防守反擊的小青年,二十歲出頭,人長得也不難看,而且特別敏銳。

    “在下司馬懿,”小青年用非常靈活的脖子轉動了一下腦袋,“將軍莫非於何處聽過在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