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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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陸懸魚今時今日的地位,  其實手邊早該備著絲帛,至少也是細布,  但她還是習慣嚷嚷來點紙。

    ……至於究竟怎麽給鼻腔收拾幹淨的,  這些暫時都不提了。

    距離上一次見荀彧似乎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她印象裏這人長什麽模樣也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反正隻記得腦袋上掛著個探照燈,  不要電費地拚命往臉上打光的那種震撼。

    陳群是清俊的,張遼是英挺的,太史慈是很有氣度的,  田豫是很秀雅的,  荀諶和小皇帝都是堪稱俊美秀麗的,但這一群人都比不上她記憶裏的荀彧。

    說不上到底是鼻子眼睛嘴巴哪裏好看,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  優雅雍容,不笑的時候有種孤高清貴範兒,  笑一笑又好像春風拂麵。

    ……但這個荀彧和她記憶裏的那個荀彧就很不一樣。

    穿著那種玄色鑲銀邊的直裾,外麵還加了個氅衣避一避塵土,不知道趕了多遠的路,  但發冠連整也不用整,發絲一點也沒亂——這些和她記憶裏很像。

    五官也是沒變動的。

    ……但是這位兗州別部司馬看著比數年前瘦了一大圈兒,  鬢邊也有了銀絲。

    他向她走來時,  舉手投足似乎還是標準又優雅,  帶著世家的優美風度,  但不知怎麽的,  神情裏似乎就透著一股“我活夠了”的意思。

    ……好像這幾年過得特別不如意似的,

    “紀亭侯。”

    在帳門口,  荀彧行了一個揖禮,  她有點手忙腳亂,也對著行了一個揖禮。

    有點尷尬。

    跟這人實在不熟,不理解他來幹嘛,但是好像人家一進營開口就問又不對勁。

    她想了想。

    “我這正吃飯呢,”她說道,“文若兄既來了,要一起吃點嗎?”

    荀彧輕輕地搖了搖頭。

    “蒙紀亭侯美意,隻是在下憂心如焚,食不能下咽——”

    “擀的麵條,還炸了醬,”她說,“可好吃了。”

    探照燈愣在那裏,還準備再客氣幾句時,她一揮手,親兵已經掀起了簾子。

    大家都捧著一碗麵條,看著荀彧發了一下愣。

    荀彧看著自己麵前這碗也發愣。

    小二似乎對這位美男子很有好感,見他遲遲不下箸,還特意輕聲多解釋了一句

    “客人盡管吃,還有兩盆呢。”

    ……荀彧那兩根竹箸終於還是挑起一根。

    高順看了一眼張遼,這兩隻並州狗子低頭繼續吃起了麵條,不過不加醋了。

    子龍將軍也低頭繼續吃麵,且不吃蒜了。

    當然,比起荀彧,他們至少還往碗裏加了肉醬或是醬汁,還夾了兩筷子的拌菜,荀彧幹脆就隻夾了兩根白麵條,端坐在那裏,緩慢地咀嚼著。

    ……這頓飯就吃得很沉默。

    “在下來此,非為在下一己之私,而為中原生民,懇求將軍出兵。”

    餐盤撤下去了,荀彧終於找準機會開口了。

    “將軍可知烏桓南下之事?”

    “……不知。”

    ……於是荀彧慷慨激昂地講起來了。

    蹋頓以需要補充糧草,東郡又已為鮮卑人所略為理由,自官渡南下進入兗州,“四處就食”。

    閻柔不能節製蹋頓,因而烏桓人在兗州大肆燒殺搶掠,燒毀村莊,劫掠男女,所到之處,遍地斷壁殘垣,再不聞雞鳴犬吠之聲,一片死寂。

    她沒忍住,哼哼了一聲。

    荀彧的演講非常突兀地停下了。

    “將軍何意?”

    “麵條吃急了,”她說,“胃疼。”

    荀彧沉默地盯著她。

    “將軍不以兗州生民為意耶?”

    “有孟德公在,文若為什麽來尋我呢?”

    “我主正與劉玄德交戰,”荀彧平靜地說道,“鄄城雖有餘力自保,卻不能救民於水火,在下知將軍素有愛民之譽,必不忍兗州幾十萬士庶化為白骨,因而來求將軍發義兵,破胡虜。”

    他說得那樣平靜,那樣堅定,那樣理所應當。

    ……這個表層邏輯不能說是錯的,大家都是漢軍,對內是一回事,對外又是一回事。

    ……但裏層邏輯還是簡單粗暴的道德綁架,你既然很愛平民百姓,那髒活累活你就上吧。

    ……沒錯,我知道我們還是仇敵,你主正和我主死掐,但我還是能拿這一套綁架你。

    ……她就很想說一句“主不在乎”。

    荀彧來帳中請求發兵,另外那幾位吃麵的將軍並沒有走。

    她剛想回絕,忽然張遼就給了她一個眼色。

    “……茲事體大,”她說道,“且讓我再想一想。”

    “兗州兵馬已盡矣。”張遼第一個開口。

    “此或為曹操禍水東引之計。”趙雲第二個開口。

    高順沒開口。

    她好奇地問一句時,高順歎了一口氣,還是沒開口。

    “高伯遜知此不可為,”張遼替他解釋了一句,“他隻是專愛打胡人。”

    ……懂了。

    帳中三個武將都覺得不太行,但她在做出判斷前,還有點好奇司馬懿怎麽說。

    那一大家子司馬在聽聞倉亭津已破胡虜之後,都繼續上路了,隻留下了這位脖子特別靈活的小司馬一個人。

    這人和她不熟,平時也不多與人來往,聽說沒事時就喜歡往榻上一倒,躺平裝死狗,現下她進了帳篷,這個哥居然衣冠整齊地正坐在胡床上,見她進來,便是粲然一笑。

    “在下聽聞荀文若前來,便知將軍必會召在下前往中軍帳。”

    “沒召,”她說道,“我吃飽飯了,溜溜彎,隨便過來的。”

    司馬懿一點也不在乎,“荀彧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烏桓未進東郡,而是南下去兗州了,”她說道,“兗州現下空虛,他正為此而來。”

    “京畿殘破,又有滎陽關口,烏桓必不願自雒陽渡河,”司馬懿盤算了一會兒,“莫非是官渡?”

    “猜得還挺準,”她誇道,“怎麽也能稱一句小諸葛了!”

    這位跟諸葛亮差不多大的年輕士人愣了一會兒,“將軍這又是語出何典?”

    ……咳。

    荀彧此來,透露了幾個消息。

    一是蹋頓不受閻柔節製,因而大肆劫掠,禍害大漢子民;

    二是曹老板已經帶走了兗州大半部分的兵馬,靠荀彧和夏侯惇沒辦法獨自擊退烏桓人;

    三是荀彧又不經意地強調了一下,雖然他們兵力不足與烏桓人決戰,但籠城還是守得住的,想要趁火打劫攻下鄄城,那肯定是沒可能的。

    “荀文若說蹋頓不受閻柔節製,”司馬懿問道,“他怎麽知道的?”

    “曹操與袁本初既為盟友,自然不該劫掠自家盟友的地盤。”

    外麵其實還沒暗下去,有兵士在走來走去,抱著吃完的碗嚷嚷著洗碗的問題,因此就讓人覺得帳篷外的天色格外明亮了些。

    而司馬懿在帳篷內點了一盞小燈,那個火光自然比不過外麵將將西斜的太陽,隻會偶爾搖一搖,顯得那張其實不醜的臉冷冰冰的,莫名有點駭人。

    尤其是聽完她的想法後,這人還陰森森地笑了一下,就更嚇人了,無端帳篷裏就降了兩度。

    “蹋頓不受閻柔節製,還能不受袁紹節製嗎?”司馬懿說道,“烏桓人不同於鮮卑,雖然行事跋扈,卻對袁紹死心塌地,若袁紹一心隻要他來攻東郡,他豈能違抗呢?”

    她想了一會兒。

    “將軍為何取東郡?”司馬懿又問道,“難道是看中了這塊與青徐皆不接壤的土地,一心要經營此處嗎?”

    “……但兗州畢竟是曹操的地界,袁紹怎能如我一般,將兗州當做戰場呢?”

    司馬懿嘴角一翹,“袁紹已三番五次施曹操以援手,縱他一片赤誠,帳下謀士又會如何?”

    如果說袁公此番南下是鐵了心要建立一個新王朝,這些謀士自然是有從龍之功的——那曹操呢?曹操的那些文士和武將們呢?

    袁公這樣聽曹孟德的話,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要兵給兵,將來若是成了皇帝,曹孟德又要天字頭一份的功勞呢?

    她大概已經捋清蹋頓和他身後那些冀州人的思路了

    將兗州變成冀州軍的前哨站,同時也能截斷她的退路,從兗州開始,進可全麵向青徐發動進攻,退可將東郡圍住,逐步收緊包圍圈,全殲東郡這三萬餘的兵力。

    “這其實對荀彧來說沒什麽妨礙,算不得是最差的結果。”她說道。

    “不錯。”司馬懿笑道,“就算袁紹大敗劉玄德,將你們逐出青徐,往南還有劉表孫策,往西還有劉璋馬騰等人,他逐鹿中原尚需時日,但隻要身體抱恙,留下諸子爭權,冀州必定大亂。”

    “到時曹操自然是有機會的,甚至有機會全盤接收河北。”她說道,“因此對於荀彧來說,沒有必要來求我。”

    上一個問題,蹋頓到底為什麽這條行動路線,他們大概是猜出來了。

    下一個問題,荀彧到底為什麽來求她發兵?

    她有個頗為武人風格的答案。

    “曹操既與我家主公正相互攻伐,軍中士氣並非小事,那些兵卒也有家人,此時聽說家中父母妻兒被烏桓人劫掠殺戮,他們哪裏還有心思繼續打下去呢?”

    為了前線士氣不崩盤,荀彧也不能任由後方被洗劫。

    司馬懿想了想,很認真地點點頭。

    “將軍所言皆為正論。”

    她看看他。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話嗎?”

    這個一思考問題就莫名顯得陰森森的小司馬沉默了一會兒,並且臉上露出了一種讓她感覺很陌生的神情。

    不同於他經常流於表麵,甚至略有一點刻意的禮儀和客氣,也不同於他獻計殺那些鮮卑頭人時的陰狠。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傷,但最後還是很平靜地望向了她。

    “在下隻是覺得……”他說道,“荀文若會來尋將軍,隻是因為他所說的,確實是他所想的。”

    荀彧到底是曹操的臣子,還是漢臣?

    與審配那種毅然決然隻認袁公,不認天子的忠誠不同,荀彧的忠誠並不是絕對的。

    他既想要助曹公一臂之力,又想要匡扶漢室,還天下一個太平。

    ……但如果這兩種想法漸行漸遠,甚至南轅北轍,又該怎麽辦呢?

    帳外有人走過,帶起了一陣風,帳簾便輕輕地動了動,於是引得帳內的銅質豆燈也跟著閃了一閃。

    但荀彧沒有動。

    他身體筆直地坐在帳篷的角落裏,臉對著破舊的油布帳麵,於是連那一點燈火也照不到他的神情了。

    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任由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叫嚷著它們的疲憊與痛苦,而他不僅沒有因為這種痛苦而放鬆下來,讓自己略作休息,反而沉浸在了這種痛苦中。

    好像冰冷的湖水,將他淹沒於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種從煎熬與焦慮中短暫解脫的,精神上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