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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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透過樹葉,  一絲絲一縷縷地灑下來了。

    那不像陽光,陽光沒有那麽蒼白,也沒有那麽刺眼,  那蒼白的光照在枝葉上,於是舒展而繁茂的翠綠葉片也變得蒼白了。

    孫策眼中的一切都開始漸漸褪色。

    噴湧的血,半舊的皮甲,  帶了幾根銀絲的頭發,以及刺客手持的那柄刀。

    刀柄十分精致華美,上麵甚至鑲嵌了幾枚小小的寶石,當刺客拔刀時,  流麗的刀光劈出了一道虹彩。

    但現在這柄刀近在咫尺,  卻已經失了顏色。

    隻有陽光落在孫策的眼睛裏,  一閃,又一閃。

    他的眼睛裏出現了許多光點,  飛舞著,流轉著,像是在竭盡全力地給他提供最後一點色澤,但它們飛舞得越來越快,  令他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眼前的畫麵,聽不到金戈相交的聲音,也聞不到片刻之前所聞到的,清新又馥鬱的草木幽香。

    孫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並非這個世界奇異地失去了顏色,  而是他流了太多的血。

    那個人全力以赴,將刀又往下壓了一格,刀鋒幾乎快要貼在他的臉上,那人的力氣大得出奇,  像是力能扛鼎的霸王一樣,死死地壓製著他,那真是個勇士!

    但孫策立刻又意識到,並非刺客力大無窮,而是自己已近力竭而已。

    他們身旁十幾步外的草叢裏躺著另外兩個刺客,那都是孫策的戰績,他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但到最後這一個時,孫策三番兩次想要使出全身力氣來反擊,擋住他的刀,再狠狠地一劍劈下去——他的身體卻好像凍僵了。

    他要死在這裏了嗎?

    這個恐怖的念頭從孫策腦子裏一閃而過,然後再也無法消失。

    不,他不怕死!他十六歲時得知父親的死訊,那時他便披甲上陣了!十年來征戰沙場,他不曾怕過什麽!

    但那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消失了。

    仿佛因為心中有了雜念,孫策好像又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緒也十分緊張激昂,因此呼吸聲很粗重,還伴隨著緊咬牙關時,牙齒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輕輕響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輕又急。

    孫策在戰場上聽慣了垂死之人的呼吸聲,他心中那個不祥的念頭不僅沒能被他摒棄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緊,他對自己說,他身後還有護衛呢!

    他們是必定會來的,他們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親兵……那是十幾年來跟隨父親一同出戰的孫家的老兵,他們也願意為他效生效死!隻要他們來了!把這個刺客殺掉,他就可以被他們抬回去,抬到家裏舒服的床榻上,由醫師來治療他的傷……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立刻像一把火一樣,點燃了他求生的意誌!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真的聽到了馬蹄聲!

    不是一匹馬!而是很多匹!不是駑馬!而是神駿之處最多也隻遜他的坐騎一籌的戰馬!

    那聲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覺!

    因為當他聽到馬蹄聲時,正拿刀架在他脖頸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滯!

    孫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許多種色彩了。

    他看見在這片林間空地的邊緣處,在山坳後,確實轉出了許多騎兵,內著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嶄新的皮甲在陽光下泛著精心保養過的色澤,但比起他們的罩袍仍舊黯然失色。

    有翠綠的錦緞罩袍,上麵繡了金線;有碧藍的絲綢罩袍,上麵精心織就了流雲紋;有金紅色的蜀錦罩袍,威風凜凜,在一眾騎兵之中,最為顯眼。

    早晨出城時,他一個個地打量過,印象深刻,因此現在隻要餘光掃一眼,記憶深處那些華美絢爛的畫麵都會立刻跳出來。

    還有香囊,還有歡呼,還有年輕女郎愛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該出現在生死攸關的此時的記憶,突然全部都跳出來了。

    世家子弟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馬。

    孫策那樣希冀地望向他們,而他們在遠處那樣冷漠地看。

    於是孫策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氣,失去了視力,失去了聽力,也即將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風漸漸冷下來,陽光也黯淡下來,遠處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隱秘地想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孫策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喉嚨裏湧動著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齒間沁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沫。

    他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裏忽然亮起了一層光!

    冷酷!明亮!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令刺客無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襲來!瞬間便吞噬了他!

    當刺客用盡全力,那一刀也隻能自下而上,從這個俊美的年輕人臉上輕輕劃過,卻絲毫不能減損他的容顏,反而令這個渾身上下沐浴在鮮血中的人熠熠發光時,那個刺客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上天這樣厚愛這個年輕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樣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沒有人聽得見。

    他已經完成了他在主君墳前許下的承諾,他終於可以安心地閉眼了。

    幾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他也聽到了另一個重物倒地的聲音,以及許多紛雜的腳步聲。

    那其中是否有泰山府君的腳步聲?

    ……不。

    是那些世家子,是那些世家子圍上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的主君。

    他們年輕又漂亮的臉上,全然隻有冰冷的嘲弄。

    可是孫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了。

    他不想多看他們一眼,他隻想看一看,來的人裏有沒有他的父親呢?

    他會穿過迷霧一般的夢境,前來接他嗎?

    阿耶,阿耶。

    原來死亡是這樣痛苦啊。

    當這個奄奄一息的孫策被抬回丹徒城時,那些熱情的女郎一個都不見了。

    所有丹徒城中的老百姓都嚇得匆忙跑回家,隻有住在街邊的人家藏在窗下,其中膽子大些,年齡長些的人會悄悄探出頭,但一見那群人滿臉肅穆的神情,又嚇得趕緊將頭縮回去了。

    ——城中必是要大亂哪!想一想吧,小孫將軍受了這樣重的傷,他豈能罷休呢!還不把吳郡十三縣翻過天來!殺個人頭滾滾哪!

    於是家中幾個年紀較小的嚇得便縮在了一起,瑟瑟發抖,連想一想那幅兵卒手持火把,挨家挨戶搜查刺客的景象都不敢想。

    到那時,誰是刺客,誰不是刺客,難道是他們這些黔首說了算嗎?

    在一片低聲的啜泣中,又有人小聲說話了。

    “那要是……小孫將軍就這麽死了呢?”

    小孫將軍沒有立刻就死。

    他回到城中,見了自己的弟弟孫權,握了握他的手,又示意他們看向一旁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到了晚上才咽了氣。

    而後在女眷們哭聲震天之中,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匆匆忙忙走過來了。

    “公子!”張昭的聲音比女眷們還要洪亮些,“先君這是讓公子以諸姓為肱股呀!江南可安!”

    那些靜立著,冷眼看著的江東士族們聽了這話,神色微微動了一下。

    他們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在了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上。

    而那個看起來十分文秀,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年被張昭牽引著,來到了他們的麵前,噙著眼淚向他們行了一禮。

    “小子年幼,以後江東諸事,皆靠諸公了!”

    有人忽然上前了一步,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公子!我等受先君厚恩,無以為報,若不能盡心以保江東,來日於泉下如何與先君相見哪!”

    當他嚷出了這句話時,那一群江東士族們仿佛一瞬間醒了過來,一個個都撲了上來,用泣血般的嗓音同孫家的女眷比高低,誓要將他們那腔熱血,那腔哀憤,那腔赤膽忠心都一並宣泄出來!

    屋子裏亂糟糟一片,哭聲此起彼伏,震得房梁也要輕輕顫抖時,忽然有人的哭聲停了下來。

    那些士族的哭聲,一個個地停了下來。

    門口處出現了一個年輕人,滿臉滿身的塵灰,一見便知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但他腳步匆匆地走進來,見到孫策的屍體時,眼睛裏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他沒有哭,但孫權見了他,卻像見到自己兄長複生了一般,忽然撲過來,號啕起來!

    周瑜伸手過去,緊緊地拉著孫權的手。

    他的眼睛裏還是一點淚水都沒有,冷得像冰一樣。

    既為臣,又為友,甚至還有升堂拜母的交情,因此周瑜也如孫家人一般披麻戴孝,守在了孫策的靈堂前。

    但他與孫家人還是不同。

    孫家的人服喪就是服喪,隻穿麻衣,不著他服,周瑜卻外穿麻衣,內襯鐵甲,晝夜守在孫權旁邊。

    他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好像不是個人,而是一個不放心幼弟的幽靈,可是每當有人來吊唁,他的手都會不自覺按在劍柄上。

    直到看不過眼的張昭來勸他,周瑜冷笑了一聲。

    “張公莫非以我為愚人麽?”

    “你若能殺盡江東豪右,”張昭冷冷地說道,“我不攔你。”

    周瑜厲聲道,“張公以為我隻一人一劍,殺不得他們?!”

    “我見公瑾與黃公覆、程德謀這一群武將的神色,便知你們欲行何事了,”張昭歎了一口氣,,“隻是公子與這一眾女眷,又當如何?”

    夜深人靜,孫策棺木前,二人相對無言。

    “為今之計,唯有你我輔佐公子,舉賢任能,各盡其心,才能保住江東,以圖來日。”

    周瑜咀嚼著這個詞,忽然感覺滿嘴都是苦澀。

    哪裏來的來日?待公子成人,袁曹劉這一場大戰早就分出勝負,想要一個“來日”,除非這位小公子也是如他父他兄一般的名將。

    ……談何容易?

    伯符那一腔爭霸中原的熱血,那些精兵強將,那些誓師之語,皆隨這一腔熱血,盡灑塵土之中。

    這位孫策的至交好友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

    “我反複揣度,隻覺此事頗不尋常,那班宗賊雖對伯符懷恨在心,恐怕並無膽量串聯許貢門客,更無這般狠毒謀斷,”周瑜問道,“究竟是誰在出謀劃策?”

    張昭一愣,輕輕搖了搖頭。

    在周瑜有些錯愕的目光裏,張昭歎息著回答了他。

    “那人是自江北而來,現下早已回去了。”

    那葉小舟泊在岸邊,任憑岸上景色有多好,驅車經過的遊人何其多,船中的客人始終也未出艙來透透氣。

    他隻在船上見過幾個人,還派僮仆上岸替他辦一件私事,除此之外,這位客人幾乎連聲音都不出。

    直到那一日,有許多騎兵呼喝著自香山跑下來時,那位客人甚至連等一等消息的好奇心都沒有,就立刻吩咐船家開船了。

    因此莫說是周瑜,哪怕是留在城中,反應最快的張昭都不曾尋到那艘船的半分影子。

    船行水麵,江風徐來。

    這位中年文士走出船艙,站在船頭向外望一望時,有僮仆忍不住發問了。

    “先生此行,究竟辦了什麽事?”

    “我派你去做何事?”

    “除了去那位貴人府上送信之外……先生隻命我去城中酒坊打兩甕新豐酒回來。”

    “那就是了。”

    “……打酒也算不得正事。”

    這位高冠博帶的文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冷酷而平靜地笑了。

    “過江來打酒,怎麽不算正事?”賈詡微笑道,“正該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