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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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沒什麽比往前線塞小娃子更離譜的事。

    荀紹並不是走投無路,  自己一個人拉扯著幾個孩子來此,要真是這樣,不說那幾個孩子會不會在路上夭折,  他自己也早就被大澤裏的各路匪盜給活吃了。

    荀衍荀諶給他帶上了一隊部曲私兵,  雖然隻有百餘人,  但已足夠有威懾力。除了健仆之外,還帶了車夫、雜役、仆婦等等,  加上一三十匹馬,  組成了一個小小的車隊,  得以來到陳留。

    但來這裏也不是為了認真要她從此帶著娃子走,  哄娃子睡覺,  把娃子從樹上扯下來,給娃子擦臉等等,  這隻是一種態度。

    一種非常明確且強烈的,  “荀彧信任你,所以我們也跟著他一起信任你,  所以請你勉為其難地承擔起這些娃子的監護人”的暗示。養是不需要她來養的,但需要隔三差五就過去看看,需要負責幫他們請一位老師,  需要操心他們的人際圈;以及,  在未來的某一天,  他們已經長大時,  她還有一定的權力和義務為他們選擇一位門當戶對的配偶。

    ……多少有點兒教父那個意思。

    荀家是潁川大族,  無論錢糧土地仆役,雖比不上審配許攸那種河北當紅炸子雞,但在冀州已經置下一份家產,且人丁非常興旺,  根本是不需要將娃子托付給她的。

    但司馬懿告訴她,這樣做大概有三個好處:

    一是為荀彧刷刷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名值,荀彧和她不僅沒有什麽曖昧私情,甚至還楚河漢界分屬兩邊,但是為了兗州,他們還是摒棄前嫌……反正就是這類套話,士族想誇誇時總是能找到一個角度的,尤其荀彧已經死了,死人總是可以使勁誇的;

    一是為她刷刷美名值,角度同上,還可以再加一個撫養遺孤的好名聲;

    三則是最實際也是最直接的目的:荀家總是會幾麵下注,但他們一直沒在劉備這裏下注,現在借了送娃子的機會,也塞幾個潁川荀氏的人過來。將來要是袁紹贏了,荀諶還是那個為明公衝鋒陷陣的功臣,要是劉備贏了,那這裏也有一串兒已經牢牢保住陸廉大腿的小娃子,過個幾年就長成為青年俊傑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陸懸魚鬱悶地說,“就知道他是個缺德的。”

    司馬懿有點詫異,“聽聞荀諶是個極有城府之人,將軍初見他時,他言行舉止有何異處?”

    ……咳。

    荀諶對著範城的城防圖看了很久,看得燈花一閃一閃,油脂幹涸,空氣裏摻雜了一股油膩的氣息,與他身上結冰的香氣混在了一起。

    這座城他曾攻克過,也曾整修過,因此其中布局他是很清楚的,城牆從哪裏上下,糧草屯於何處,可以當做中軍帳的縣府又在哪個方向,離城門多遠,他都能清晰地記憶起來。

    因此對他來說,在城下決戰很好,但不如將他們趕進城,畢竟城下決戰時,健婦營的連弩裝填一次能發十弩,對士兵來說是個很麻煩的困擾,而攻城時,他有獸皮覆蓋的雲梯車可以阻礙連弩,有衝車可以撞開城門,還有投石車可以調校到統一角度,將他想砸爛的東西都砸個稀爛。

    他不必在戰場上殺死陸白,他想,那樣實在有些結仇。

    一想到“陸”字,荀諶自然地想到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了,但並不曾向他微笑。她傲慢地揚起下巴,眼神睥睨。

    她沒有明公那樣華美璀璨的鎧甲,隻有一身半舊的魚鱗鐵劄甲,她的頭發束在發帶裏,散落下兩縷,在風中微微地飄起。

    但她的手始終扶著劍柄,扶著那柄四尺餘長,劍鞘烏黑的長劍,因此她整個人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倒像一柄劍,氣勢凜然,銳不可當。

    她的五官呢?她是美是醜?他曾經那樣心悅於她,為什麽卻連她的模樣都記不起了?

    當他在心裏這樣問自己時,她似乎終於將目光看向了他。

    她無言地在問他:荀諶,你到底在意什麽?

    有人在意大漢的江山,有人在意建立不朽的功名,你呢?你一邊在倉亭津與我的友軍交戰,一邊又裝模作樣地將荀彧遺孤送來,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他這樣恍惚而緩慢,但思路又異常清晰地反問,【你去過潁川嗎?】

    【……潁川?】

    【黃巾之前的潁川,和李傕郭汜屠戮過後的潁川。】

    她似乎暫時不做聲,於是他可以繼續緩慢地講出他的心裏話,他幼時的潁川是什麽樣子的,後來的潁川是什麽樣子的。

    她與孔融建立北海學宮,據說有儒者隱士紛紛前往,聚攏學子千人,熱鬧非凡,很令北海人引以為傲。

    可他們不曾見過潁川。

    那裏曾經出過許多儒者,進一步又吸引了朝野上下有名的賢人,他們在潁川教授自己所治經典,“聲稱著聞,弟子自遠至者,著錄且萬人”。

    有人明經學,有人擅刑律,有人治史書,也有人寫辭賦——他的祖上也有這樣的名士,那真是好一片熱鬧景象。

    然後李傕郭汜來了,他們奉了董卓的命令,將陳留潁川兩郡未曾遷走的士庶大肆屠殺殆盡。

    她確實是見過的,見過長草中臉向下的士人,見過路邊漸漸腐爛的馬骨,她也許還曾聽說過,那些士家的女兒被李郭的西涼軍劫掠了去,有些隨便賞賜兵卒了,有些格外美貌出色的,被用來祭祀董公在天之靈了。

    但對陸廉而言,那是什麽人呢?

    她不曾見過他們,不曾感受過他們的喜怒哀樂,不曾體會過他們瀕死時的恐懼與絕望,也就不能想象,那樣一個枝繁葉茂的大郡是如何在短短數日內死去的。

    荀諶親見了故鄉的命運,因此格外不能忘。

    【你隻見到與你同屬閥閱世家的士人,】她的確並不與他共情,【可是自董卓遷都,至李郭攻伐長安,京畿近百萬的庶民,都那麽死了,被殺死,被餓死,被凍死,直至相食殆盡。】

    【但你的確看見了,】他堅持道,【你看那些閥閱門戶煙消火滅,何其快也!】

    時逢亂世,諸侯互相攻伐,有一姓進一步,就有百餘姓墮落至泥淖中!

    那些跟隨高祖和世祖打天下的功勳,有多少傳了下來,有多少早已身死族滅!

    他因此感到恐懼。

    他不能恐懼。

    他的兄長是個如冰之清,如玉之潔的人,他曾傾慕的也是如此清高皎潔的人。

    但他的兄長死了,而她在與他所出仕的主公生死相搏。

    他注視著那個形容模糊的她,似乎想要懇求她,尋一條兩全其美的道路給他。

    但即使是在這樣半睡半醒的迷夢中,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

    那隻屬於夢境的最後一絲恍惚與柔軟也如月畔之雲一般消散,而他重新變得堅定無比。

    【我總得為荀氏尋一條出路,】他終於被迫說出了心裏話,【縱使朝代更迭,我族也當屹立於此!】

    就在那一瞬間門,陸懸魚的臉忽然變得清晰!

    那張寡淡蒼白,但格外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殺意。

    她應該再同他說幾句話的,在這難得的時刻裏,說幾句與戰爭,與天下事無關的輕飄飄的,殘存幾分溫情的話,該多好呢?

    但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隻是踏上前一步。

    當她邁出那一步時,她腰間門的長劍已經被她拔了出來,帶著貫穿天地的雷電光芒,向他劈下!

    荀諶猛地驚醒了。

    他拿起毛筆時發現墨汁已經幹涸,於是重新又在硯池裏蘸了蘸。

    當毛筆重新吸滿了墨汁時,這個青年文士剛從夢中醒來的那絲困惑與痛苦已經完全不見了。

    袁本初是個很好的主公,有姿貌威容,且能以寬厚得眾心;

    曹孟德也是個很好的主公,雖然心性有些多疑,但善用兵將,智算非凡;

    劉備自然也是一位好主公,盡管出身寒微,但既寬厚,又善用人,弘雅有信義;

    對荀諶來說,他們都很好。

    他們都一樣。

    荀諶先給自己托疾隱居的堂兄荀悅寫了一封信,原本他是想求這位堂兄去陸廉軍中,後來思前想後,還是作罷。

    ……這位堂兄性沉靜,美姿容,在經學上又相當有造詣,是個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無論去哪裏,都當受人敬重。

    ……但去陸廉那裏,就不太行。

    ……還是請他去下邳好了。

    ……以兄長的才學,還是能在劉備處謀得器重的。

    他寫過這封信後放在一旁,等待絲帛晾幹時,重新提起筆,專心致誌地開始在範城的布局圖上勾畫。

    他需要盡快攻破範城,他因此下令,不僅明日就當攻城,而且他又從後方帶了許多工匠前來,準備命他們調校攻城器械。

    有仆役悄悄進來,為他送一壺熱茶。

    郎君仍然在專心致誌,案牘勞形,但他看起來神色很好,既不疲憊,也不憂慮。

    隻要看一看郎君那清淡而平靜的眉眼,就知道他剛剛打那個盹時是連夢也沒有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