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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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沼澤裏紮營不容易,  但這些冀州軍還是頑強地砍了樹木,搭起了一座簡易的軍營,就是這裏潮氣實在太重,  哪怕是個晴天,  清晨時油布帳篷都要往下抖落一層水珠,渾然好像下過一場雨。

    他們的衣服也在這個冰冷而潮濕的天氣裏漸漸地起了黴味,  可他們都是冀州人,平時習慣了幹爽的天氣,  因此就需要頻繁生火,  烤幹衣服。

    但沼澤地裏哪來那麽多幹柴呢?濕漉漉的木柴燒起來就是狼煙,  嗆得人涕淚橫流。

    有士兵病倒了,  病倒了就會掉隊,  掉隊就會失蹤。

    他們誰也不敢得病了,  除非走也走不動,爬也爬不動,  一頭栽進泥裏,  再也起不來,才會被同袍留在路上。

    ——別落下我啊,  有人哀求道,  要是落下我,  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

    這沼澤裏是有妖鬼的!他們吃人啊!

    ——哪來的妖鬼!有見識的官吏立刻反駁,那不過是些賊寇罷了!他們依附陸廉,  靠劫掠財物換些糧食,  因此才對咱們的兵士下手!

    若是鞠義聽了這話,  不免就要嗤笑了。

    他所統領的可是威武雄壯的冀州軍!哪有什麽賊寇敢對他們下手!

    可他什麽也聽不見。

    他也被散發著黴味兒的細布包裹著,昏昏沉沉地躺在帳篷裏,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明日己身又在哪裏。

    “將軍不如上馬。”有親兵又勸了一次。

    她擺擺手。

    這不是路,這是一片不知名的淺湖在枯水期退化而成的沼澤,他們走在湖邊,一腳深,一腳淺,腳下去時“咕嘰咕嘰”,腳抬起來時也“咕嘰咕嘰”,走不到幾裏地,士兵就滿頭大汗了。

    所以她幹脆也放棄了騎馬,跟士兵一起走起來。

    “咱們就沒有別的路了嗎?”有人這樣竊竊私語。

    “真沒有,”那些灰蒙蒙的流民這樣解釋,“這附近有數條汴水支流,繞路就容易進泥潭裏哪!”

    “既如此,他們如何選了這條路?”

    流民撇撇嘴,“他們又不熟悉這裏,又尋不到向導,自然就失了方向。”

    “這附近豈無村莊人煙?”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可笑,於是有人用胳膊肘捅了那個愣頭青一下。

    這附近的人丁,就在他們眼前了啊。

    鞠義迷路迷得有點狠,一天走不到,晚上還得找地方睡一覺。

    附近有個流民的小村落,領著這些兵馬,穿過密林與蘆葦蕩,就這麽很艱難地趟過去了。

    流民沒有屋子,隻在沼澤深處搭起小窩棚,還開墾了一點田地,種了點菜。一見有動靜傳來,窩棚裏立刻就鑽出了十幾個小娃子,小的被大的背著,大的往樹上爬。

    有熊孩子的爬樹技術不太好,爬到一半就摔在地上,四腳朝天。

    ……於是等她走近了,那孩子還在一邊揉屁股,一邊噙著眼淚。

    “這是小陸將軍!不是冀州賊!”有跟在隊伍裏一直不吭聲的婦人開口就罵,“快從樹上下來!你們渾沒個人樣子了!”

    小娃子們一串串兒地從樹上下來,七八歲算大的,就趕緊趴倒行禮,兩三歲算小的,被拽倒了,也乖乖趴在地上。

    四五歲算不大不小的,似乎懂事又不太懂事,就抬起頭很迷惑地看她。

    “阿母,這不是小陸將軍!”他望著阿母指給他們看的那個人,“你說小陸將軍很漂亮的!這也就是隻泥猴罷了!”

    ……陸懸魚左右看看。

    ……其實走了這麽久,不光是那些孩子,連同流民,以及她身後那些士兵,也都渾然沒有個人樣子了。

    ……阿母衝了過去,伸手就給他抄起來一頓打。

    ……兩旁的軍士都把目光往旁邊閃躲。

    ……騎在馬上一點泥都沒沾的司馬懿翹起個嘴角,想笑又不敢笑,反正看起來可開心了。

    “這就是小陸將軍,”趙雲走過來,大大方方地說道,“就是她殺敗了那些冀州賊!”

    被媽媽打完的熊孩子也噙著一包眼淚上前給她行了禮,看起來給感動壞了。

    士兵帶來了幹柴,可以生火。

    附近的地表水泛濫,但直接喝沼澤水是絕對不行的,所以還得找流動水或是井水,找到還得燒開,最後能喝到一口幹淨的白開水就相當不容易。

    這裏沒有馬車,想喝水就靠人兩條腿去,兩條腿回來。燒好了一大鍋水給百姓時,他們立刻拿出了一堆破破爛爛的陶罐瓦罐,一個個地裝了起來。

    “我們不渴,”他們這樣解釋說,“這個留著喝,能喝好幾天呢。”

    話雖然這麽說,但士兵拿了碗給他們,讓他們敞開了喝時,他們立刻又湊過來,一碗一碗地喝,喝到肚皮都鼓鼓的為止。

    她換了一身衣服,也沒忘記洗幹淨兩隻腳,出帳時看到有幾個小娃子趴在柵欄外,探頭探腦。

    “看什麽呢?”她走了過去。

    他們立刻湊過來,興奮地亂嚷嚷。

    “你會打雷嗎?”

    “能下雨嗎?”

    “他們說你有神劍,一劍就能殺一百萬人!”

    她搓搓臉,又搓搓臉。

    看她習慣性搓臉,有個小姑娘又湊上來,很期待地望著她,“太陽下山時,將軍臉上能長出毛毛嗎?”

    ……陸懸魚住手了。

    她彎下腰,隔著柵欄,咧了咧嘴。

    “我晚上就要變成豺狼虎豹,”她說,“一口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們都愣愣地看著她。

    她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有一個忽然伸出手,捅了捅她的衣服。

    “你看起來有點討人嫌,”那個熊孩子說,“但不嚇人。”

    ……她臉上的表情就有點維持不住。

    於是又有幾個小娃子也伸出了髒兮兮的小手。

    她趕緊躲開了!

    她往中軍帳走去的時候,還能聽到身後的熊孩子嚷嚷。

    “小陸將軍!你要是變成大蟲!能打個滾兒嗎!”

    “咱們明天就去打鞠義,”她看到迎麵而來的張遼時,趕緊開口說道,“明天就打!”

    ……張遼的臉上突然也出現了那種很神奇的笑容,就是那種要笑又不敢笑,最後抿成三瓣嘴的笑容。

    這樣一支兵馬進入沼澤,想要完全不被人發現是很難的。

    盡管困守孤寨,鞠義手下的偏將仍然派出了一些斥候,因而有人回報了這支向他們而來的兵馬。

    他們立刻警惕起來,甚至是憤怒起來!

    他們不畏死!他們怕的是那些看不見,摸不到的“妖鬼”,而不是陸廉!

    即使那場出其不意的夜襲的確重創了他們,但陸廉的兵馬也不過兩千左右,他們仍有一戰之力!

    何況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他們雖迷路了幾日,附近終於有一座營寨的遊騎出來尋到了他們!他們立刻派人去報信了!

    到時候大家可以並肩作戰,合力擊破陸廉!

    太陽漸漸爬到了天球正中。

    冀州軍的營寨在這片沼澤中地勢略高些的幹地上,她的兵馬委屈點,選了一塊相對幹燥,但草鞋還是有一寸要陷下去的泥地。

    兩邊雖然沒啥話好講,但禮節是要有的,她先是讓人喊話投降,對麵用一波弓箭齊射回複了她。

    這邊的士兵也不覺得有啥意外,提前將藤牌舉好了,帶著刺蝟一樣的藤牌開始小步跑,跑到三十步遠開始丟長·矛,後麵的弓箭手跟上,一聲令下,也開始往營寨裏拋灑箭雨。

    冀州軍的鎧甲很好,能擋下不少傷害。

    ……她的意思是,雙方都是如此。

    這些跟著她出來的士兵也都換上了這批精雕細琢的鐵甲。

    當她的士兵離得近了,對麵那些在營寨前結陣的冀州人就破防了。

    “無恥蟊賊!”他們破口大罵,“你們怎麽穿我們的鐵甲!”

    她臉上的肌肉忽然不自然地抽動一下。

    身邊有眼賊的立刻就問,“將軍?”

    ……她不知道該說點啥,總不能說是為了追求刺激?

    但她的士兵當中必然有人比她更會罵仗,揮刀劈碎了麵前一個冀州兵的頭顱之後大吼了一聲!

    “家鄉的甲哪有從敵人身上扒下來的好!”

    這是一場常規戰爭,對麵的主將不在,她不必出什麽奇謀,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壓上去打就是。

    很快冀州人就節節敗退,守到了轅門處。

    但他們仍然十分強硬,士氣未崩,有人在裏麵高喊:“再堅持一刻!兒郎們!小逢將軍的兵馬就快到了!”

    ——小逢將軍的兵馬就快到了!

    一聲起,聲聲和,很快傳遍了整座營寨!

    他們的援軍就在附近!須臾便至!

    他們這樣堅信著,直至太陽將要下山,戰場歸於寂靜,直至陸廉走進了這座營寨,他們的援軍也沒有來。

    許多人到死都圓睜著憤怒的雙眼,不能相信友軍竟然背叛了他們。

    那支援軍並沒有背叛他們,他們的確是派出來了的。

    兗州是明公的!是他們冀州人的!這裏有數不盡的營寨,每一座都那樣堅固,每一座都廣積糧草,都有精兵強將!

    誰敢與他們為敵?

    誰能與他們為敵?!

    那些部曲私兵如此堅信,並且在自己家的少主人帶領下,意氣風發地離開營寨,趕赴他們所知的戰場。

    但他們隻走了數裏,有兵卒無意中回頭,立刻肝膽俱裂起來!

    “狼煙!狼煙!”

    “那是咱們的大營!”

    “敵襲!必是有敵襲來!”

    “陸廉原來竟在這等著!咱們中計了!”

    他們再也走不下去了!

    前麵是友軍,這一點都不錯,可是後麵是他們的大營啊!

    有守營的士兵在跑來跑去,拎著長戟,怒吼著,咆哮著,想要從濃煙中找到陸廉的士兵。

    有灰頭土臉的民夫跑來跑去,四處滅火。

    沒有襲營的人,隻有這一場大火,不明不白,就好像從天而降,突然燒起來一樣。

    有人在濃煙後,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們說,兗州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