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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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懸魚不怕艱辛,  排除萬難地在炭盆裏翻找烤薯的同時,袁紹的確在同田豐郭圖商量這件事。

    他有十萬精兵,  以及萬餘鐵騎,  他的兵馬自渡河以來還沒經曆過一場大戰,養精蓄銳,稱得上“軍中多飫饒,  人馬皆溢肥”,而劉備已經久戰勞苦,在襄城與阿瞞曠日持久的對峙中幾乎流幹了血。

    一想到阿瞞,  袁紹心裏莫名地難過了一下。

    他這些時日裏,經常有心悸之症,召過醫官,  也請過方士,  但都沒什麽用。

    他因此必須將心愛的三郎留在河北,  並在大郎三番五次寫信請求回來時狠下心拒絕。

    田豐沮授都勸過他,  認為廢長立幼是取禍之道,  但袁紹不置可否——他隻要看一看三郎的麵龐,  就會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那時的他必須忍氣吞聲,  為了一個好名聲而日複一日地服喪。他穿著粗麻的衣服,  睡在粗糙的草席上,  每天喝冰冷的水,  吃粗劣的食物,  不染一絲葷腥。於是時人皆感動於他的純孝,  他的名聲也漸漸響亮起來。

    三郎將來是不需要過這樣的日子的,袁紹想,他可以在粗麻衣服下麵偷偷加兩層絲衣,這樣不會磨破皮膚;可以睡在填充了棉絮的厚實草席上,  並且將屋子燒得暖融融的;他還可以下令讓廚子為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湯,高明的廚子可以將雞湯熬得清澈如水,但喝起來又鮮美異常。

    他身邊隻會有一群忠誠於他的臣屬,不會有人膽敢臧否這位冀州之主,以三郎的能耐,一定能守住這份基業——

    “三公子動靜有威儀,將來必為雄主,受眾臣愛戴,”許攸那時曾經隨著他的心意誇過,但誇過後又輕輕地歎一口氣,“隻是……”

    “子遠所憂何事?”

    “隻是曹孟德有雄心壯誌,”許攸說道,“恐終不為人下。”

    這樣一位叔父,怎麽能留給三公子?

    袁紹就是因為這個,才下定決心將曹操趕去隴右的。

    他甚至狠下心,連一個六百石以上的高官之印都不曾予他的至交好友!

    現在他安坐在鄄城,混沌又模糊地想著他們年少時的那些事,想著想著就深深地歎息了。

    郭圖已經察覺到主君的心不在焉,但田豐還在慷慨陳詞。

    關於進攻方向,田豐的觀點很明確,趁著現在劉備還沒有整修完畢,兵進下邳。

    這一招是一舉多得的,首先天子在下邳,朝廷就在下邳,天子遇險,你救是不救呢?如果你不救,那你可一點臉都不要了!

    其次徐州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大量士族依附過去,其中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袁紹這裏攢了一櫃子的投誠信,其中甚至還有下邳陳氏的!要知道陳氏可是劉備最為倚重的世家之一!連陸廉見陳珪都要行弟子禮!如果冀州軍去了,這些士族紛紛倒戈卸甲,以禮來降,這對於劉備的軍心是什麽樣的打擊?

    最後,若能拿住下邳,便可將青州與徐州一分為二,現下陸廉率軍在西,青州空虛,不須多少兵力就能全據——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綜上種種,大軍衝過去,就能引發一係列連鎖反應,這必須得安排上啊!

    田豐一揖到底時,袁紹終於從恍惚中驚醒。

    他的身體不安地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一些東西,但應該沒什麽關係的,反正田豐就是在講打下邳的重要性而已。

    嗯,田元皓說,應該打下邳,袁紹把這件事記在心裏後,又看向了郭圖。

    郭圖那張圓圓的臉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很憨厚舒服,現在他認認真真冥思苦想的樣子也很讓袁紹感到舒服——這是個好人,也不乏一些好主意,就是為人太憨厚了,不懂人心險惡,不能將軍隊交托給他啊。

    他是看不到那隻從遠處飛進廳堂的大鵬鳥的,他隻聽到郭圖用處理過的,非常小心謹慎的聲音開口:

    “別駕所言甚是,不過……”

    田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公則先生,有話直說就是!”

    後者看起來很猶豫,半晌才開口,“曹孟德也曾圍過下邳……”

    “此言謬矣!”田豐立刻打斷了他,“莫說曹操兵甲皆不及主公,他攻下邳,徐州士庶皆齊心抗敵!這樣的人望也配與主公相提並論嗎?!”

    袁紹心情一下就變得特別好,幾乎是含笑地將目光轉向田豐。

    今天表現失常了,郭圖心裏這麽暗暗地罵一句。

    但他可不是個笨嘴拙舌的人,盡管他偶爾會故意給別人留下這種印象。

    “我隻是怕……”

    “怕個什麽?”

    “兗州民心未附,劉備陸廉若無人牽製,得了這一州的糧草……”郭圖低眉順眼,忽然像是很懊悔的樣子,“唉,唉,是我不及別駕高明,陸廉既未嚐一敗,咱們避她一頭,輕取下邳,自然是好的。”

    “郭公則!”田豐惱了,“你暗指些什麽,是當我聽不出來嗎!”

    “在下隻是憂心主公罷了……若往下邳去,首取小沛遇阻,當如何?此去七百餘裏,糧草若有不濟,當如何?青州若有援軍前來,別駕又當如何?”

    主公臉上的笑容又僵了。

    他盯著下麵的兩個人,似乎在思量,似乎在發呆,似乎也在懊惱,懊惱於為什麽自己任意挑出兩個謀士,都能在任何問題上出現兩種意見。

    “公則先生,若你統兵,該往何處?”

    郭圖的眼睛轉了一下。

    “主公兵馬如此雄壯,何必拘於一城?”他很乖巧地說道,“令一偏軍南下攻打下邳,劉備必來馳援,咱們於路上侯他便是!”

    兩邊又爭執了一會兒,最後袁紹拍了板,做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決定:

    讓袁譚領兩萬兵馬去攻下邳,他自領主力屯兵睢陽,與劉備決戰。

    田豐還是有些不滿的。

    在他看來,攻破一座劉備不在的城池並沒有那麽難,隻要攻破下邳,不僅能得到天子,還能進一步放幹劉備的血——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而陸廉的血是不那麽好放的,她是黔首出身的卑賤之人,這種出身令世家瞧不起她,卻也令販夫走卒輕而易舉願意為她效死——於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戰,青徐也好,兗豫也罷,總有人鬼鬼祟祟地跑去給她幫忙。

    哪怕她在沼澤地裏與鞠義戰鬥,也有赤膊赤腳的東西像鬼一樣藏在泥塘裏,等冀州軍經過時,就伸出兩隻手,將他們拽下去!

    ……這簡直像黃巾賊了!

    ……不,比黃巾賊還要可怕!因為黃巾賊也有勢大之後劫掠鄉裏的事,但陸廉就是能帶著她的軍隊忍饑挨餓,也不曾去劫掠平民!

    與陸廉對陣不僅需要精兵強將,還必須將方圓數百裏的百姓都掠進民夫營才行。

    哪怕隻要跑了一個,跑了一個稚童!或是牙齒都掉光的老嫗!誰知道他們會對陸廉說些什麽!

    因而除了許攸的結硬寨打呆仗之外,田豐其實想不到更好的打敗陸廉的方法。但他認為應當兩者兼用,一方麵打敗她的主公,一方麵繼續向前推進戰線,繼續修寨。

    直到將她凍死在這個冬天。

    鄄城外麵的軍營一座連著一座,其中也有些村莊,照舊被柵欄圍上,插了旗幟,慢慢飄起煙火。

    那些房屋被簡單地修繕了一下,比如說房頂被修補過,窗洞處加了簾子,門板甚至也抹平了漏洞,將它的保暖程度大大提升了。

    住在裏麵的一般是隊率或司馬這一類軍官,但也可能是功曹之類的文吏,其中有些出身世家,家裏有賢惠的婦人帶上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一盞造型古雅美麗的銅燈,比如一套可以用來煮茶喝茶的銅壺和漆具,比如各種驅蟲防疫的香料,比如一隻小小的香爐。

    當他將席子鋪好,加了油鹽和薑片的熱茶也倒進杯中之後,隻要淺淺地喝一口,讓自己的口鼻和精神都被這股氤氳熱氣所包裹住,就再也不用擔心冬天的到來了。

    有人扛著幹草,從屋外走過,聞到了這股茶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有人拎起了皮鞭。

    於是扛著幹草的人趕緊加快腳步,不發一言。

    ——那是他的家呢。

    那房子雖然低矮殘破,可也能遮風避雨,他家祖孫幾代都住在裏麵,婦人在裏麵生兒育女,嬰兒在裏麵呱呱墜地,老人也在裏麵咽下最後一口氣。

    就連他家興盛時養過的那頭牛,到了冬天舍不得放在外麵,也牽進屋睡覺呢!

    因此他特別熟悉那間破屋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房頂黴壞的幹草,牆壁上的裂縫,簌簌掉渣的窗洞,牲口肮髒的臭味,以及漏風的大門。

    現在它變了,變得幹淨舒適了很多,裏麵甚至還會傳出那種他想也想不到的氣味。

    啊呀,要是冬天住在那樣的屋子裏,絕對是不用擔心凍死的!

    這個民夫仿佛不知疲倦地忙碌在村莊裏,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時,才終於回到他現在的居所處。

    那仿佛是一個大坑,裏麵填滿了許多的人,他們其中有些人是有窩棚的,有些人連窩棚也沒有,就睡在露天的草席上,還有些人連最後一卷草席也沒有,幹完活後,隻有尋一個角落,將自己蜷縮起來,像一條老狗一樣躺在地上。

    民夫很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草席,他的父母是已經不在了,孩子也死了三個,眼見著這一個最小的也養不活,可婦人還在緊緊地抱著他,像是抱著什麽可憐的希望。

    婦人那一雙呆滯的眼睛望向他時,他坐下來,深深地歎氣了。

    “早知如此,”他說,“我該聽你的話,棄了這裏,去投小陸將軍的。”

    “是呀,是呀,”他的兄弟又跟著唉聲歎氣了,“若是跟著她,咱們至少不必擔心凍死的。”

    他們就這樣小聲嘀咕,直到旁邊有冀州人轉過頭看向他們,他們才警覺地閉上了嘴。

    那些冀州民夫,那些南下來劫掠他們的惡賊,在夜色中手腳並用地爬過來了。

    “你們說的那個小陸將軍,是個什麽樣的人?”冀州人小聲問道,“像咱們這樣的草芥,她也能收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