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第一百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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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支兵馬回來了。

    先知道這件事的還是城門口那些賣肉餅的攤販。

    他們很是開心,  甚至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知道這幾日生意越來越冷清,他們已經降價了,  肉餅降到三十文一隻,還白送一碗肉湯了啊!

    即使這樣,  買餅的人也依舊寥寥。劉備的士兵已經漸漸從上一場苦戰中恢複了心誌,  他們不再追求發泄式的胡吃海喝,  而是重新算計起自己口袋裏的銀錢在來年帶回家時,夠不夠添兩畝地。

    因此在劉備領著人出城迎接之前,  小販先跑出去迎接了。

    除了這些賣肉餅的之外,還有許多流民,  也歡欣鼓舞地跑出去,  在城外鋪開了自己的攤位,  如同鳥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鳥,等待戰利品在市廛上幾次流通後,  最終落進他們的口袋裏。

    但出城的貴人們態度就沒有那麽歡欣鼓舞。

    他們大多數神色是平靜的,甚至是凝重的,  當然偶爾也有看起來挺高興的。

    有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將是說笑著出城的。

    ……還帶著冀州口音。

    “主公一向很器重將軍。”簡雍先生悄悄湊過來,  說了這麽一句。

    陸懸魚有點不明所以地撓撓頭。

    “我知道啊。”

    “將軍無論站在什麽位置,  都於將軍在眾人心中無礙。”

    她更迷茫了,隻能張張嘴,  “啊啊”了兩聲。

    簡憲和先生又說道:“將軍,  且站後麵去吧。”

    “……為什麽?”她不滿意了,“我一直站在這裏的,這個位置好,看什麽都看得很清楚。”

    那張臉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表情——據司馬懿在事後分析,大概包含了“恨鐵不成鋼”、“圖窮匕首見”、“你要舍得死,  我就舍得埋”等多種情感在裏麵。

    簡憲和先生不繞圈子了,“讓你留在主公身邊也行,一會兒那幾位打了敗仗的回來,你能忍著不笑嗎?”

    眾目睽睽之下,劉備身邊最受器重的陸廉將軍忽然就耷拉著腦袋,悄悄鑽後排去了。

    有人不明所以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道簡雍說了什麽話。

    不過跟在陸廉身後的張郃和高覽是全程聽清楚了。

    見到陸廉鑽後麵去,張郃差點跟著也邁了腿。

    高覽拽了他一把。

    於是張郃還是留下了,一臉嚴肅。

    冀州軍的實力到底怎麽樣,從遠處緩緩而歸的軍隊就能看出來了。

    戰爭的痕跡留在他們的鎧甲上,衣衫上,身上,或者他們的臉上,他們出發時帶走一路煙塵,得意洋洋地奔向那個美夢。

    大漢是要三興的,但看光武舊例就知道,三興也是興在劉備身上,因此貴人們都夢想著在冀州軍這謀求一點戰功,好在日後論功行賞時為自己賺個好一些的爵位。

    士兵們則夢想著從冀州軍那裏搶些東西回來——河北那樣有錢,那樣富麗繁華,聽說他們那裏,黔首的妻子都穿著絲綢呢!

    他們踏著泥濘的土路慢慢地從美夢中走出來,衣衫上染著汙泥與血跡,雙腳因為在泥淖中走了許久而腫脹發炎,先是發紅,而後泛青,有些士兵的雙腳已經發紫了。

    但他們好像無知無識,就那樣光著兩隻腳一路走回來的。

    有流民不解,竊竊私語。

    ——他們的鞋子呢?

    ——他們搶來的新衣服呢?

    ——他們扛在肩上,裝得滿滿的袋子呢?

    這些竊竊私語在蔡瑁走近之後,化為了拂過城外荒野的寒風。

    “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他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愧對使君啊!”

    劉備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此兵家常勢也,”他大聲說道,“況且有諸位助我,何愁功業不成!袁賊不破!”

    有人偷偷地哭出聲了。

    大部分是廬江兵在哭,西涼兵看起來就麻木了很多,而荊州兵是這三支兵馬當中最好的。

    他們甚至真的用在戰場上剝下來的衣服打成了一個口袋,將不知什麽東西裝進了口袋裏,鼓鼓囊囊地背在肩上。

    他們也真的在紮營之後不久就跑出去尋那些流民了。

    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但滿是泥巴與血漬的衣服需要清洗,他們也要好好地洗一洗自己。

    在那些破落的小帳篷前,有流民一桶接一桶地拎過來剛燒好的熱水,供他們擦洗身體。

    這些士兵一點也不在乎光天化日,赤身裸·體是不是有傷大雅。

    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誰在乎呢?他們一邊在熱氣騰騰中擦洗自己的身體,或者是再加幾枚五銖錢,由流民來代勞,一邊大聲地嚷嚷著那個雨夜裏,他們追隨黃將軍立下了怎樣的功績!

    那些冀州人確實是很強壯的!他們身高沒有下於七尺的!甚至許多人八尺有餘,魁梧悍勇!

    他們的鎧甲也是真的結實!環首刀砍在上麵隻有一個白印兒!

    他們的弩就更不用說了!遮天蔽日,紮下來不像箭矢,像長·矛!那樣沉重,到底是用了多少鐵!拔都拔不出啊!

    可是,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他們有黃將軍!

    黃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那些冀州人的臉上啊!一個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丟盔卸甲,狼狽而逃!

    他們這樣大聲嚷嚷的時候,身邊伺候的流民是絕不會訥訥隻知道幹活的,他們尋到了每一個可以插話的空檔,故意地問出許多天真的傻問題。

    ——他們扛著這許多戰利品回來,很累吧?

    ——聽說這些東西能換一頭牛哇?

    ——怎麽隻有他們背了這些口袋回來,西涼兵帶得就少了許多,那些廬江兵更是兩手空空呢?

    他們問出這樣的問題時,荊州兵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廬江兵也配同我們比嗎?”他們叫嚷道,“你們可沒有看見,他們那個太守,狼狽成什麽樣子!”

    這一片熱氣騰騰中,有西涼兵路過,看他們一眼,不屑地笑一笑。

    也有廬江兵路過,連頭也不會抬的。

    他們也是一條條漢子,他們在郡中時,也四處清剿匪寇,給士庶生民一個太平的。

    他們隻是沒有一個陸廉那樣的統帥。

    ……不。

    不用陸廉,隻要有一個黃忠那樣的將軍帶領他們,他們的兄弟鄉鄰,也不會將屍骨拋灑在那片荒郊野外中,任由寒鴉覆蓋在軀體上,任由野狗和豺狼跑來,將寒鴉趕走,再將他們啃食殆盡!

    劉勳坐在那裏,一聲也不吭。

    周圍那樣熱鬧,不斷有人起身,端著酒盞去到黃忠的案前。

    張繡一聲聲地誇讚黃忠的功績,蔡瑁也跟著附和,這場敗仗在聲聲誇讚中似乎變成了一場勝仗。

    於是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張繡敬了黃忠的酒,張郃敬了黃忠的酒,一群劉勳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敬了他的酒,就連上首處的劉備也這樣看重黃忠,看他吃肉吃得香甜,立刻命人將自己麵前的烤肉也端去送給黃將軍吃。

    直至有人忽然提起了陸廉。

    “既言漢升一鳴驚人之事,咱們還得敬陸將軍一杯啊!”

    於是一群人歡欣鼓舞地又看向陸廉。

    陸廉似乎嚇了一跳。

    她不知道正吃什麽東西,兩腮塞得滿滿的,一見到眾人目光看過來,立刻將嘴裏那一口用力咽下去了。

    ……然後就噎得翻了個白眼。

    翻著白眼的小陸將軍悶聲悶氣地勉強開口了,“敬……敬我……做什麽?”

    “咱們懸魚將軍相人之術,天下無雙!”劉琰笑道,“若無將軍,豈有漢升今日耶?”

    她趕緊擺擺手。

    “我不懂相術,”她說,“英雄也不需要相術。”

    劉勳低著頭,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屁股下坐的是棉花,又像是雲彩。

    他的兵是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千餘人在袁劉大戰中不值一提,雖然不斷有人同他說話,但那些勸慰的話對他來說有什麽意義呢?

    在那一日裏,他曾經向東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劉氏的祖先,以及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所有神明祝禱,他什麽也不想要,他隻想回皖城。

    他想回到他那富麗幽深的府邸,他可以當一個郡守,當然如果劉備不喜歡他,將他貶為縣令也沒什麽,貶為白衣也沒什麽。

    在皖城,他置辦了好大家業,他又為兒女結了許多姻親,就算他一身白衣,也能過得很好。

    甚至劉備奪了他的家產,隻給他兩畝地過活也沒什麽,況且劉備為人寬厚,絕不會這樣對他。

    那麽多廬江的兒郎都被他葬送在這裏,他還能養幾條黃狗,晨起同兒子一起出東門去打獵!

    劉勳喝了一杯酒,又斟一杯。

    熱酒落進肚腹裏,暖呼呼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更輕了,好像他已經回到了廬江似的。

    酒盞空了,他正準備去拿勺子時,有人替他拿起了勺子,為他的酒盞中添了一勺酒。

    “子台兄……唉……飲酒傷身啊……”

    劉勳眯著眼,將頭抬了起來,想看清眼前這個人。

    這人是劉備這邊的,他不熟,大概又是一個禮節性前來安慰他的。

    劉勳腦袋晃晃悠悠,也禮節性地想欠欠身,回應這個人的安慰。

    但那人接著往下說,說的話漸漸變了。

    “陸將軍自年初到現在,與袁紹軍大小陣仗無數場,冀州軍什麽底細她不知呢?若她能夠提點你們一句……

    “原聽說她在廬江之事,未料子台兄千裏來援,她也依舊這般……

    “唉,她是名將,桀驁些也在常理,隻是可惜了那些廬江兒郎們……”

    劉勳的酒醒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