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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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繡仔細想了一下。

    他和劉勳一起吃飯喝酒的交情是有的,  談天說地,敘庚齒,問問家裏有幾口人,  但進一步的交情沒有了。

    其實他們幾個的處境略有些同病相憐,如果劉勳願意的話,張繡家裏有一堆兒女,是樂意同他結個姻親的,畢竟兩千石的太守嘛,  多個朋友多條路,  聽說他家裏也有一堆兒女,這不是正好?

    但是劉勳矜持得很,開戰前張繡暗示過,他不理。開戰後看到劉勳把仗打成那個模樣,張繡也就歇了這顆心。

    他結親的心是出於一個邊地武人對公卿的羨慕而生,歇了這顆心也是出於一個邊地武人對這種廢柴的鄙視,  現在賈詡冷不丁問起,  他就有些惶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待劉勳太冷淡了,有什麽不妥。

    輜車裏沉默了一陣子,  才響起張繡幹幹巴巴的聲音。

    “我待劉子台是很客氣的,  隻是……”

    “那就好,  ”賈詡說,“不熟就好。”

    “先,先生此言,我不明白。”

    賈詡慢慢地摸著自己的胡須。

    “將軍既已至此,更無退路,往後無論聽到什麽風聲,  都不要理。”

    張繡愣愣地看著他,“什麽風聲?”

    對麵的小老頭兒也不解釋,“將軍隻要一心一意跟著劉玄德,聽他差遣就是。”

    這個聽起來比較容易些,回答也很容易,反正他現在不跟著劉備,又能跟著誰呢?

    張繡應了下來。

    輜車咕嚕嚕地繼續往前走,有火把劈啪聲不斷在簾外響起,映得賈詡的臉忽明忽暗。

    “還有一件事,將軍當牢記。”

    “望先生不吝賜教?”

    “營中風紀廢弛,現下屯住許城,將軍當約束士兵,慎之又慎!”

    這句話當中的警告意味這樣濃,讓張繡吃了一驚。

    “為何?”

    當他出城,回到了西涼軍的營地時,士兵們也都漸漸回營了。

    劉備為他們送來牛酒,犒賞這些客軍,士兵們也得以在火堆旁享用來之不易的燉肉和濁酒。

    火光照亮他們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也照亮了他們的臉。

    他們在大快朵頤,肉汁從嘴角溢出也來不及擦一擦。

    肉汁是深褐色的,熱氣騰騰,除了嘴角之外,還飛濺或是灑落在他們身上一些,他們也無暇去多看一眼。

    反正他們的衣服是不怕髒的。

    那天從戰場上下來時,他們是怎樣的裝束,現在仍然是怎樣的裝束。

    他們的衣服上有泥巴,有血跡,甚至還有幹涸的肉沫,被肉汁蓋上去,一樣都是深褐色的痕跡,並不違和。

    張繡從轅門進來,尋了一處陰影站定打量他們時,他們的確是這樣大吃大喝的。

    有人和別人爭搶一塊肉,打了起來。

    燉肉掉落在同樣有著大片汙漬的褲子上,士兵滿不在乎地撿起來塞嘴裏吃了。

    他們的神情似乎是愉悅的,又似乎是瘋狂的,滿不在乎的,他們全心全意地享受當下這一點快樂,根本不去考慮未來會怎麽樣。

    有嬉笑聲與喝彩聲從營寨深處傳出來了。

    張繡愣了一下,向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很快就見到了在火堆旁跳舞的婦人,打拍子的士兵,以及脖子一伸一縮,像烏龜一樣在那裏指導節奏的幾名校尉和部司馬。

    婦人穿得很少,光著腳在火堆旁繞一繞,扭一扭,兩條藕節一樣雪白的胳膊在火光裏揮來揮去,她應該沒學過跳舞,跳得很僵硬,並不算動人。但她腰肢纖細,因此隻要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就能贏得那些人的喝彩。

    在一輪喝彩之後,有人瞥見了他們的統帥站在帳篷門口,立刻爬了起來,聲音響亮地喊了一聲將軍。

    婦人小心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那幾名武將都是他身邊的老部下,倒是很從容。

    他們甚至還笑嘻嘻地要她抬起頭,請他看一看顏色怎麽樣?

    若是覺得還不錯,今晚送去他帳中怎麽樣?

    張繡環視了帳篷一圈,“誰將婦人帶進營中的?”

    氣氛忽然凝滯住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先生何以這般鄭重?我素來是約束著士兵的呀!”

    車輪滾滾,賈詡似乎很輕蔑地笑了一下。

    “將軍,我也是西涼軍中出來的,難道我不知道將軍所言,是何等的‘約束’嗎?”

    這裏是劉備的地盤,他是提前同士兵們說過的,不要殺人,不要放火,不要劫掠財物,也不要劫掠男女。

    約束西涼兵其實很不容易,他們像曹操的青州兵一樣沒有父母妻兒,也沒有一個家鄉可以回去,但他們的戰鬥經驗可是比青州兵強多了。他們駐守邊疆那麽多年,什麽樣狡猾的敵人他們沒經過見過,什麽樣的苦他們沒吃過?

    他們依舊是能征善戰的,但大漢再也不會供養他們,董公也不會供養他們,可他們又不能解甲歸田,因為隴右那麽多平民百姓相食殆盡後,竟然又生出了新的諸侯,依舊在那片土地上征戰個不停。

    於是他們漸漸不再回憶自己還是大漢士兵時的模樣,他們也不再為自己曾經的功績感到驕傲。

    他們轉而舉起屠刀,像野獸般渾渾噩噩,蝗蟲一樣屠戮著他們經過的每個地方,屠戮那些他們曾經保護過的男女老幼。

    他們見多了死亡,又失去了榮譽感,卻還硬撐著不肯就死!

    就算他們已經成了野獸,他們也依舊是大漢曾經的西涼軍!

    董公有那麽多路西涼軍,漸漸在相互攻伐中都散了,或者成了流寇,或者死盡了,隻有寥寥幾支還留下來——其中便有張繡這一支。

    結果賈詡看著他,像是在說天書一樣地勸誡他:要他想一想自己當縣吏時是什麽樣,要他想一想那時候的西涼軍是什麽樣。

    ……這太荒唐了。

    “難道不是先生勸說李傕郭——”

    賈詡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明明隻是個文士,那一眼卻看得張繡遍體生寒。

    “將軍,那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權宜之計,”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今勸將軍,也是為了將軍日後的安危。”

    這個西涼大漢坐立不安,忽然又很是憤怒地嚷了起來:“難道劉備會對我的將士如何?”

    “劉備性情寬厚,他若要如何,總還會先勸將軍一句,”賈詡說道,“陸廉可不會。”

    “將軍,將軍,我們也沒對她如何……我們,我們付了她銀錢的!”

    這嘈雜的聲音忽然將張繡從恍惚中驚醒,他又看了一眼那個趴在地上的婦人。

    “取件袍子給她,將她送出營去,令軍法官前來,隨我巡營。”張繡心裏默默地想著賈詡的話,“自今日起,若我再見爾等擄掠婦人,行不法之事,小心爾等項上人頭!”

    那張臉確實很秀麗,滿是眼淚地抬起頭望向他,眼裏的感激讓張繡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莫謝我,若論平常,我是懶得管營中之事的,他心想,非要謝的話,就謝那個排隊接待遠來客將時,還能抽空丟一隻鞋子的陸廉吧!

    陸廉盤腿坐在席子上,搓了搓腳。

    炭盆燒得很熱,她伸手去烤烤火,烤得很舒服,又很想將兩隻腳搭在上麵。

    但對麵坐著司馬懿,兩隻手束在袖子裏,端坐著,腰板很挺,而且還不吭聲地看著她。

    她想想隻得作罷了。

    “這麽晚了,仲達還不去休息,是有什麽急事嗎?”

    “在下覺得,陳從事可能勸不動將軍,所以在下也想試一試。”

    “……哦。”

    “將軍而今不比以往,行事當慎重些才是。”

    她撇撇嘴。

    陳群說過的話,司馬懿又說了一遍。

    不過司馬懿明顯是比陳群更有語出驚人的本事的。

    “將軍與主公君臣恩義如何?”

    她撓撓頭,“挺好的。”

    “若是將軍嚐到了一個極甜的桃子,不忍吃完,故而進獻主公,他也願接受麽?”

    “我都是直接吃完的,”她不滿道,“不會不忍。”

    司馬懿也鼓著兩隻眼睛瞪她。

    “我是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將軍不怕鳥盡弓藏之事麽?”

    她聽了這話,仔細想想,就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考慮這種問題。”

    “……為何?”

    “我不是走狗,不是良弓,不是驍騎將軍,也不是什麽紀亭侯,”她說道,“我也不求什麽官爵名利,所以主公不會聽信那些讒言的。”

    隔著火光,司馬懿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將軍是要做聖賢嗎?”

    她出神地想了一會兒。

    “我沒見過什麽聖賢,”她說,“我隻是誌不在此。”

    她站起身,推開房門,一股冷風忽然吹了進來。

    有群星落在她的眼簾裏,曲折蜿蜒,亮起流水一般的光輝。

    獵戶座升起來了,腰間那三顆星如同一串銀耳墜,一閃一閃,幽靜而可愛。

    她伸出手去,像是要觸碰到它時,司馬懿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將至歲除,天氣確實是一天比一天冷的。

    “蔡瑁張繡既然去試了試高幹的騎兵,咱們也該幹點正事了。”

    悄悄擦鼻子的司馬懿沒理解她為什麽突然這樣說,愣愣地看著她退回室內,又關上了門。

    “正事?”司馬懿問。

    “打仗啊!”她說,“張繡的士兵是拿頭去攔高幹那三百馬鎧騎兵的,咱們到時候也拿頭去攔嗎!”

    司馬懿一個激靈!他圓睜著眼睛,注視她很久!

    兩個人就這麽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他的腰又坍下去了。

    “在下才疏學淺,”他小聲道,“馬戰之事,無法襄助將軍。”

    “沒事,”她安慰道,“步戰你也不怎麽能幫得上忙。”

    司馬懿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又抬頭了。

    他眼睛裏閃著詭異的光,“不過在下總還有些辦法,能助將軍一臂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