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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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早上出來遛彎時,  其實穿得也沒有特別寒酸,但這個時代的染料不及後世,  洗幾次衣服就會褪色,  因此金字塔尖的大貴族不怎麽考慮“洗衣服”這個問題,衣服穿髒了就換下一件,髒衣服根據主君的脾氣來決定去向。

    她的衣服是細布裁剪出的,  剛穿身上時很整齊精神,但是洗幾遍就開始褪色,並且版型也變得有些走樣——當然她不在乎。

    這樣的一身衣服坐在路邊小攤鋪就的草席上吃餅子,看起來是沒什麽問題的。

    但張遼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就特別有問題。

    ……首先他是一身戎裝的。

    除了黃忠那種缺錢缺到臉上的落魄中年社畜之外,  武將們對自己的鎧甲總是相當精心,因此穿出來也相當體麵。

    張遼這身鎧甲在陽光下一曬,甲片閃著波紋般的光,  雖然跟冀州的高級武將比起來還稍顯樸素,  但坐在這連蓬門都沒有的小攤上,  已稱得上“蓬蓽生輝”。

    ……何況還有那麽一匹馬呢!油光水滑,膘肥體壯,  精神抖擻地湊過來還用鼻子聞了聞肉湯,  然後打了一個響鼻,表達了一下對這種氣味的不滿。

    ……小販看看這位將軍,再看看這麽一輛高級跑車,硬是沒敢批評它不講衛生的行為。

    這位將軍就穿著這身鎧甲,  坐在他家的席子上,  周圍一圈兒騎兵也下了馬,圍在小攤旁。

    小販怯懦地看看她,她看看張遼。

    “你們先去……”張遼想了一下,  又轉過頭看她,“辭玉下榻何處?”

    她撓撓頭,“縣府西邊第二戶宅邸,門前有棵被雷劈過的樹那裏。”

    張遼點點頭。

    於是這群騎兵就又上馬跑了。

    小販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忐忑,捧著湯碗的手也有點哆嗦,不過她和張遼都沒太注意。

    周圍有人探頭探腦地圍觀,過了一會兒,有人悄悄過來,也買了兩個肉餅,沒喝湯,隻將肉餅揣懷裏就走了。

    這樣打量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漸漸低下去了,城門處這一塊做小生意的地方漸漸熱鬧起來。

    張遼這次過來的原因挺簡單——寒衣發齊了。

    這東西不起眼,但是沒有寒衣的士兵無法打仗,無法行軍,無法幹活,甚至連站崗放哨都做不到。

    沒它的話,不需要對麵敵軍動手,你自己的士兵會一片接一片地病倒,緊接著營中就會起大疫,然後病倒的士兵就變成再也無法站起來為你作戰的一個個土堆。

    所以除了諾森德之外的統帥,都是一定要為自己的士兵準備寒衣的。

    “太史慈那邊如何?”

    “也已經備齊了,”張遼說道,“隻是路上波折些,令國讓多番奔波,近日似有農人報來,兗州一線的許多營寨皆有兵馬往東。”

    她想了一會兒,“他們必是去隗城了。”

    張遼一臉沉思,“南兵未曾攻下來的那座營寨?”

    她點點頭。

    高幹那座營寨就在隗城附近,很有可能天氣越來越冷,袁紹也逐漸收縮兵力,準備占據交通要道,安排自己的後勤補給線。

    南兵沒打下來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說劉勳確實是弱爆了,再比如說三支兵馬就不可能統一行動,效率自然也是堪憂的,再比如說冀州軍也許已經調動了兵馬過去,他們正好撞牆了。

    她搖搖頭,“我聽黃將軍說,他們兵力隻有五千左右,設伏是一定設伏的,但援軍則未必。”

    “黃將軍?”

    她比比劃劃一下,“是荊州軍的一位將軍,弓馬嫻熟,勇武善戰不說,這次還立下了很大的功勞!你見了就知道,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張遼不自覺地側過頭,豎著耳朵,很仔細地聽。

    她覺得這是非常專注的分析戰事的表現,也就繼續往下講。

    兩個人盤腿坐在草席上,吃完幾個肉餅,又喝了兩碗湯後,終於才將這場戰爭聽來的所有細節講完。

    “是個值得會一會的大丈夫。”張遼很矜持地表示。

    “我也想著,要怎麽樣給他留下來就好了!”她挺直了腰杆,“留在荊州軍中白蹉跎了,你都不知道他那身甲——”

    “不過辭玉不擅言辭,”他說,“這事你來是不成的。”

    她又塌下去了,“我也這麽覺得,主公又不好意思去挖人牆角。”

    張遼拿手指敲了半天的草席,“不如我去拜訪一下黃將軍吧?”

    她立刻高興起來,手舞足蹈,“成啊!我跟你一起去!”

    張遼的手指不敲了。

    黃將軍住在城外的荊州軍營中,連綿的帳篷間混雜著一些民房。

    據說這裏原本也是一個小村莊,曹老板打仗打到稀爛之後,不少人就跑了,後來裏麵住了些流民,但荊州軍一來,他們立刻就畏怯地讓出了這些低矮破舊的茅草房,在軍營附近的荒地上用蘆葦和蒲草搭起棚子,依附著軍營準備過冬。

    黃將軍就住在這麽一個稍微修繕過的草屋裏。進出都要彎腰,十平米左右的麵積,有個一尺見方的窗洞,上麵卷著一張小小的席子,窗下鋪了席子,席子上擺了一隻藤箱充作案幾。

    考慮到帳篷冬涼夏暖的特性,能住在房屋裏總比帳篷舒服,也不能說蔡瑁待他刻薄……但條件確實是有點艱苦的。

    黃將軍慌慌張張地出門迎了他們,又趕緊收拾藤箱上的紙筆,吩咐親兵燒點開水,再拿兩隻幹淨的碗送過來。

    她坐下,左右看看,四處張望。

    張遼就熱情多了,一見麵就開始同黃忠寒暄,先是互相問候了姓名字,然後是籍貫,等親兵送上白開水茶時,這場交際活動才剛剛進行到互相問候老母。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是見過張遼拉攏人的,但和這次有點不太一樣。

    當初張遼拉攏她時,態度是很親切,很真誠的,就是那種“我看好你!咱們一起混吧!”的風格,但這次跑來拉黃忠,他進營之前,先整了整自己的頭冠,然後用袖子擦擦胸前的甲片,再低頭看看自己的靴子……最後回頭看一眼自己的馬。

    ……但是這些有點矜持,還有點做作的小動作在見到黃忠時一下子消失了,張遼一下子變得非常熱情!

    明明他自己的名氣比黃忠大多了!但還是幾乎用一種蹦躂過去的姿態同黃忠寒暄的!而且那個詭異的,比當初認識她時熱情多了的姿態裏,似乎還帶了一點點補償的歉意似的。

    ……這想一想就更奇怪了。

    她坐在一旁捧著碗喝水,一邊喝一邊打量,等喝完那碗水之後,她覺得應該還是自己想多了。

    三個人都不是什麽風流名士,更沒有曹老板那種一邊打仗一邊作詩的水平,因此寒暄過後,自然而然就將話題轉到那場不成功的攻城拔寨上了。

    “若是尋常精兵,打也打得,”黃忠說,“隻是馬鎧兵,確實有些棘手。”

    她轉頭看看騎兵專精的張遼,張遼看看她。

    “咱們可以砍馬腿。”她說。

    “那要死很多人,”張遼說,“前三排的老兵也鎮不住。”

    於是大家又沉默一會兒。

    “咱們的馬要是也披上馬鎧呢?”她問。

    張遼歎了一口氣。

    “國讓宵衣旰食,已經很不容易了。”

    “嗯,嗯,”她還在猶豫,“但是……”

    黃忠在一旁聽著,忽然開口,“那是位品行清正,規略明練的使君啊!聽說在他治下,青州倉廩滿實,庶民安樂……這樣一位使君能為將軍效力,將軍當愛惜才是。”

    她很羞愧,低下了頭。

    這是個經濟問題,在河北雄厚的財力麵前,青州那點家底根本不夠看的,還是得想別的辦法。

    不過張遼還是表示,如果她真想要,可以寫信給田豫。

    看在自家將軍的麵子上,田豫咬咬牙也得給她湊個……湊個……一兩具出來。

    ……多了就真沒有了。

    如果沒有馬鎧裝備,張遼的輕騎兵打重騎兵是很麻煩的,硬碰硬打不動,戰損率想一想就非常高。

    於是隻能考慮步兵了——戰損率隻有更高,但便宜。

    小兵的生命是最廉價的,拿人頭堆上去,堆死那些馬鎧兵,這也是個路數,而且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路數。

    但這個想法會遭遇更麻煩的問題。

    小兵也是人,腦子裏裝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蟲巢意誌,憑什麽讓人家送死呢?

    重騎兵馬蹄子一踏過來,前三排擋不住,整個陣線就要陷入大潰敗了啊!

    黃忠和張遼討論了很久。

    他們討論了輕騎兵打重騎兵需要鈍器,他們可以改良一下銅殳,裏麵還得是實心的,這樣才能對鐵皮罐頭裏的人造成最大殺傷力。

    他們又討論了砍馬腿戰術,這個斧子也得是特製的,不能是手戟長短,怎麽也得加長些,還得分量得宜,既能砍斷馬腿,士兵也能拎得動。

    但這個提議最後又被張遼否決了。

    “馬鎧兵若成一字衝來,士卒如何不生懼心?”

    “軍中若有勇將在前……”

    張遼搖搖頭,“哪怕是項王複生,終究是肉身之軀,如何擋得住戰馬?”

    擋得住第一匹,擋得住第二匹,第三匹嗎?

    自己家的士兵看得到旗,也看得到旗下的這位將軍,難道對麵就看不到嗎?

    被一群士兵集火也許能活下來,被一群重騎兵照臉踩——這個怎麽活?

    他們去哪裏找這種日拋型勇將?

    當然,當然要是他的兵刃足夠鋒利,能連甲帶戰馬一起劈碎,那肯定是沒這樣的問題了。

    但就算給項羽複生了,他也沒有這樣的神兵啊!

    她繼續不吭聲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