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第二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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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慈的騎兵從馬廄裏將馬牽出來,  上了鞍韉,備了幹糧和水袋,  小心地走過明光錚亮的路麵,  臨到城門口時又不忘往鞍袋裏看一眼。

    他早先央求將軍時留了個心眼,雖說送露布這活確實很光榮,但自己千裏迢迢跑一遭也不是隻為了臉麵。

    他跑的路很遠,  從白馬一路跑去青州,  跑回故鄉去,那好不容易回一趟家,  他總得帶些什麽。

    不獨他一個,  營中其他相熟的同袍也央求他替自己往家裏帶些東西。大的物件自然不行,但信箋與竹籌總是可以的,  除此外還可以再帶點小東西。

    他往鞍囊裏望的那一眼,  有金燦燦的小玩意正透過粗麻袋溢出一點光華,  看得他心裏熱乎乎的。

    守城門的士兵走了過來,“十七郎這一路是去哪?”

    他那張粗糙的臉上展露一個大大咧咧的笑容,  “北海劇城!”

    周圍一片驚呼。

    有人去睢陽,  有人去下邳,路途都比他近,  也比他容易,  但隻有他是回鄉的!

    立刻有第二個第三個兵士也擅離職守了一下,  向著他而來,那些正準備進城的人等在城門口,臉上立刻露出不快與好奇兩種神情,  不快自然是因為這幾個士兵的交談耽誤了他們入城,好奇則是因為一個更微妙的常理——城門兵總是有理由攔下你,然後從你的錢袋裏掏點今天晚上的酒錢的,  但一群城門兵圍著那一個騎兵,到底是要掏他多少錢呢?

    ……城門兵開始掏起自己的衣袋,一邊掏,一邊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兄啊,咱們也算是鄉鄰,”有人已經改口,從“十七郎”改成了“兄啊”,“兄既領了回青州的差,小弟這裏……”

    “軍中送起信來,實在是太慢了……”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莫嫌棄啊……”

    “前番我阿母來信說是為我說了一門好親,你能不能幫我將這封信帶回去,我怕人家女郎等不及,唉,唉,你看我已經二十有四了……”

    那位十七郎已經翻身上馬,在城門兵即將包圍他時,突然一夾了馬腹!

    眾目睽睽之下,騎兵得意洋洋地跑了,留下群滿臉氣憤的同袍,大罵他不夠厚道。

    圍觀了這一幕的群眾們雖然耽誤了一點時間,但仍然感到很滿足。

    當陸廉的士兵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從白馬送到各處,並且令她的上司、同僚、下屬們都大喜過望時,冀州軍也將這個消息快速送到了睢陽。

    袁紹一下子就將帥案掀翻了。

    “淳於瓊誤我!”他罵道,“可恨!可殺!”

    白馬不是什麽重城,但淳於瓊這場大敗比失去一座白馬城更可怕!

    冀州軍兵分三路,袁譚負責東路攻下邳,袁紹自領中軍攻睢陽,在袁紹的設想中,他與他的長子是必須完成期望目標,實打實攻城略地,擊破劉備兵力的,而他對淳於瓊卻沒有這樣的期望。

    淳於瓊並非名將,但性情穩重,又忠心耿耿,自雒陽時便與他共事,人品與性情都是袁紹很信得過的,尤其又與三郎很是親善。因此哪怕他庸碌了些也不要緊,畢竟留他在西路也沒指望創造什麽提著陸廉頭顱來見的奇跡,隻要他守住西線便是。

    冀州一片平原,無險可倚,全靠這兩萬兵馬看家。隻要兵馬尚在,鄴城安枕無憂,河北士庶才會賣力地在大後方為他籌糧籌兵,他才能繼續放心地與劉備決戰。

    在淳於瓊寫信前來,聲稱陸廉準備攻打白馬,需要調度那些營寨的部曲兵時,袁紹也立刻下令,要各路營寨趕來救援他——算上他自己的兵馬,足有近六萬馬步兵,而陸廉隻有兩萬人!

    六萬打兩萬,被人家按在地上照臉摩擦!淳於瓊竟然還“僅以身免”,帶了十幾騎逃回鄴城去了!

    他逃回去有什麽用!這還是在家門口打仗,六萬人能逃出兩萬都算是奇跡了!他身為主帥,惜命不願自盡也就罷了,竟然連來睢陽請罪的勇氣都沒有,而是逃回家去了!

    簡直像婦人一樣!

    ……不對!連婦人都不如!

    ……豈止是不對!給他打回家去哭的,正是個婦人!

    袁紹很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麽,他應當立刻下令,調集幽州兵南下,堵住陸廉有可能北上攻打鄴城的道路,但他的腦子似乎燃燒了起來,他隻是非常憤怒,想要大吵大嚷,想要拔劍砍翻眼前的一切。

    當他這麽想時,他的眼前很快就沒有憂慮的隨從和偏將,沒有姿態優美的宮燈和正在緩緩吐著煙霧的錯金博山爐。

    袁紹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很快向後仰了過去。

    在謀士們趕到中軍帳時,醫官已經比他們更早地趕到袁紹身邊,並且小心地扶著他,喂他喝下價比黃金的珍貴藥湯。

    但即使是藥湯也不能讓袁紹的臉色變得好起來,於是在主公服藥的寶貴間歇裏,謀士們麵麵相覷,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在問一個郭嘉也迷惑不解的問題。

    “陸廉究竟用何計策,攻下了白馬城?”

    聽說白馬城中有間,將陸廉軍帶進城門……她是如何用間的?金帛?美色?還是威逼誘騙?

    打開白馬城門的人並沒有得到金帛美色,陸廉付出的東西在謀士們看來是不值一提,幾乎可以稱得上可笑的。

    陸廉隻是將戰利品中的寒衣分了出去,其中有流民一份,也有那些冀州民夫一份,再給他們每人分了一袋不摻稗子的粟米,以及一匹布,她還賞賜了一些錢財,如果隻給頭領的話是很可觀的,但分到每個人手上也就平平無奇了。

    他們可以帶著這些微薄的獎賞回家去,但她又表示他們也可以留下,如青州籍民夫一樣的待遇。

    民夫們很是緊張地聊了一下,少部分回家去了,但還有更多人留下來,他們就到底要不要跟著小陸將軍去睢陽還沒拿準主意,但幾乎都認為至少這幾天要留下來的。

    ……因為青州軍和冀州軍很不一樣,這些口音迥異的士兵使喚人時,是要給錢的!

    給錢!那就什麽都好說!

    民夫們在城裏城外忙碌地跑來跑去,沒有人看管他們,他們可以自發上山砍柴,但砍得比之前有人拎著鞭子監督時還要有效率,他們背著捆好的木柴回城路上,還會見到另一批民夫艱難地提著水桶在城門口排隊。

    出門打仗,大家都很臭,現在打完一場大戰,洗一洗才好,但熱水不是從天而降的,幹淨衣服也不是從天而降的。

    吝嗇的士兵噙著眼淚,一枚一枚地排出幾枚五銖大錢,水要熱,一桶就夠,不用冷水,他自己可以挑冷水來,坐在胡床上慢慢地搓,還有熱水賣這麽貴,為什麽不附贈一塊皂角?

    豪放的士兵沒有這些斤斤計較的麻煩,熱水是買的,冷水是買的,浴桶也是民夫們箍出來的,皂角當然也要準備好,甚至連衣服都是民夫拿去洗,他隻要脫個精光跳進浴桶裏,咿咿呀呀地享受頭頂冒熱氣的美好時光,然後將一大把銅錢或是半匹布都付出去就行。

    不過自從有雞賊的士兵因為熱水溫度不達標的問題和民夫吵了一架,企圖洗霸王澡,甚至驚動小陸將軍後,這種美好時光就打了折扣。

    小陸將軍又給民夫們找了個監管,統一燒水,統一送水,統一發錢,士兵們則在指定的浴室裏洗澡,統一交錢。

    ……據說有些士兵一脫衣服,叮叮當當的就很社死。

    ……之後被軍法官搜到那些私藏的小玩意兒,拉出來當眾罵一頓,打了幾棍子,更社死了。

    ……尤其是將軍身邊的士兵為了能趕路,丟棄了不少金玉珠寶,對比之下,這個名聲就不能想了。

    這一堆被搜出來的金銀送到府庫,並不引人注目。

    因為這場大勝給他們帶來的戰利品太多了,堆積成山的鎧甲兵刃,糧草布帛,以及各種珠寶金銀,什麽都不再稀罕了。

    小吏們仍在埋頭忙碌個不停,那些零碎而美麗的小東西裝在箱子裏,放在室內很顯眼的地方,卻還一時沒有人去搬走它,陸懸魚走進來時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彎下腰,伸手從箱子裏拿出一串閃閃發光的金鏈子時,終於有人注意到了她,並且紛紛起身,慌忙地上前告罪。

    這間屋子很大,裏麵堆了許多檔案,因此不能往裏搬火盆,小吏們也隻能硬挺著在這裏工作,一張張小臉凍得發青,於是襯得兩個黑眼圈尤其矚目。

    她擺擺手,“幹什麽活也不必這樣急,累了就歇一歇。”

    “仲達先生說,輜重車這兩日便至,”一個為首的小官很恭敬地說道,“今次帶回去的文書有些多,因而下吏們不敢耽誤。”

    “文書?”她問,“什麽文書?”

    小官便將手裏的東西遞給她。

    是通知青州郡縣官府的文書,內容也很簡單,就隻是陣亡、失蹤、傷重不治等士兵的死亡名單,加上不同的撫恤標準。

    許多士兵是同一縣的,其中有些是同一鄉,同一村,甚至同一家的。

    她拿著那張薄薄的紙,放眼望過去。

    所有小吏案上放著的,正寫著的,都是這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