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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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荀諶說出這句話時,  田豐有些出乎意料。

    荀諶一直以來的姿態並不觸目。

    他與荀衍出仕冀州,荀彧荀攸出仕兗州,但世人皆知的是曹操身邊那位“吾之子房”,  甚至連袁紹都曾為荀彧的離去而感到惋惜,  荀諶就這樣生活在兄長的光輝之下,  似乎淡泊名利,  一心混在冀州這一大群潁川名士中間。

    但他畢竟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不僅有本事,還很傲慢。

    郭圖長久以來,曲辭諂媚,  打壓同僚所謀求的,不過是主公的信任與交權,他為此不惜將整個河北當做內鬥的資本,  揮霍冀州兒郎們的性命,  最後卻被趕去了小沛。

    這可不比以往,  以往郭圖去大公子處,姿態是頗高傲的,  身份也是大公子父親所倚重的謀士,  袁譚自然待他如師長。

    而現下郭圖再去小沛,  那就是頂著眾人的嘲弄與冷眼,  罵聲與嘲笑,  灰溜溜地被打發流放去袁譚身邊,  縱然大公子是個心思純善的,  身邊也有一百二十個如郭圖一般品行心性的人要將這條喪家之犬擠出去。

    這一場敗仗,死了數千兒郎,  傷了數千兒郎,  又有數千潰兵四散,  或被俘,或流離,最後隻不過為荀諶鋪了路。

    有這樣手段的人,自然是可以傲慢的。

    因此田豐對他有很多猜測,比如說認為他想要謀一個更高的職務,成為第三位大監軍,比如他想要在主公身邊更受重用,謀一個從龍之臣的地位,他那樣年輕漂亮,甚至還可以求娶主公的女兒,成為袁家的女婿。

    總而言之,荀諶所求可以是五花八門多種多樣的榮華富貴,沒必要是懟死陸廉。

    ……當然,以田豐那個石頭一樣堅硬的腦袋,他無論怎樣也不會將荀諶和陸廉聯想到一起去。

    他最後也沒提出任何質疑,而是順著荀諶的話問下去。

    “主公曾擔心陸廉北上攻鄴,友若不擔心嗎?”

    荀諶聽了這話沒什麽反應。

    “她不會攻鄴,”他說,“劉備也不會同意的。”

    劉備這邊又有許多人過來了。

    冀州軍二戰失利,後撤十數裏,擊退了趕來援助的關羽,重新將城牆並不高厚的柘城交還給了劉備。

    這一次的慶功宴,士人交口稱讚就顯得格外真誠了。

    ——看看咱們的劉使君!

    ——天下若無使君,不知幾人稱王!

    ——匡扶漢室,還得是使君才行啊!

    說到這裏,立刻有人覺得太過含蓄,繼續開始烈火烹油。

    ——宗廟得存全賴使君,使君卻連個公也沒封上,朝廷是不是太拘謹了些?

    ——不錯,朝廷是一路給使君封爵封到了縣侯的,但咱們稀罕那個縣侯嗎?

    ——非劉不王,使君既為宗室,又立此不世之功,朝廷正該先擇一郡,封一個郡公不是?

    但又有人裝模作樣地不同意了。

    現在晉為公,待大破袁紹之後,該怎麽賞呢?

    這個問題誰也沒被問住,而是擠眉弄眼,相互會心一笑。

    酒很醇,又很熱,正是頻頻舉盞,齊聲稱頌,給劉備留個好印象的時機呀!

    劉備是不會接受這種誇讚的,他頻頻擺手,笑嗬嗬地表示自己無功德,不敢奢求這些,但眾人自然會將這種謙遜視為必要的表演。

    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出來吟詩作賦,有人下場跳舞,有人被劉備敬了酒——其中黃忠又一次獲得了他人側目。

    外麵也是如此,有士兵在跳家鄉的舞,還有人在大聲吹噓自己的戰績,並且開始暢想戰爭結束後,他們能謀到一個什麽職位。

    所有人都沒提到過劉琰。

    這似乎是一種慈

    悲,畢竟劉備為人寬厚,即使劉琰通敵叛變,昔日的主君也仍然希望給他留一點顏麵,並未公開宣判他的死罪。

    當然,劉琰甚至可能連死罪也不會得到,因為大家不僅沒提起,甚至也沒人看見這個人。

    他似乎憑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但也有民夫說起在渦水邊見過他的軺車。

    軺車華美,上麵塗了新漆,還鑲嵌了許多黃銅裝飾,在陽光下頗為耀眼,與劉琰這位衣著華美,談吐不凡的名士自然相稱。

    它就那樣孤零零地丟在河邊,上麵沾了許多雪化之後的泥濘,隻有兩匹拉車的肥壯駿馬還在撕扯著韁繩。

    渦水裏翻滾浮沉著許多因他而死的人,多他一個似乎一點也不多。

    他的消失沒有影響到任何人的心情。

    酒宴終於還是散盡,世家豪強們很想湊上來,鬧鬧哄哄地再拍幾句不要錢的馬屁,劉使君看著卻太過盡興,以至於醉醺醺地聽不進更多漂亮話了。

    他們隻好遺憾地離開這片燈火通明,繚繞著酒肉香氣的國度,走進火把下的陰影裏,竊竊私語起來。

    ——這一仗竟勝了,好熬人哪。

    ——我原有個謀算,劉備若是敗了,咱們就……唉,唉,也不敢提了。

    ——我看這場仗,數月間恐怕是分不出勝負的,且先小心些!

    ——怎麽分不出勝負?你想想,袁公是攻,劉備是守,這攻城略地,攻的是誰的城,略的是誰的地?

    於是聽者恍然。

    徐庶走進劉備的後帳時,這位主君並未像上次那樣威儀不肅地坐在榻上搓腳,案幾上擺著地圖,他就那麽盤腿坐在案旁發呆。

    聽到腳步聲的主公忽然回過神來,“元直,你看今日之勢如何?”

    劉備那張臉在人前總是很能端得住,甚至被人認為是喜怒不形於色,十分有城府丘壑,但此時燈下再看他,徐庶忽然看出了許多不安與頹唐。

    “主公?”他問道,“主公疑從何起?”

    “從今日來道賀的那些世家豪強。”劉備抬起眼,眼睛裏黑幽幽的,冷靜極了。

    他們帶來了許多稱頌之語,其中有些甚至稱得上僭越,而且還是真心實意的僭越。

    雖然他們當中不少人在袁紹那邊交了投誠信,但隻要全家還在劉備地盤上一天,他們不僅不能公開迎王師,而且還一定要表現出自己對劉備那十足赤誠的忠心——尤其在劉琰事發後。

    這個局不是劉備自己做下的。

    不僅蔡瑁劉勳張繡參與其中,還有那些與劉琰共事十餘年的同僚,從事後態度看來必定也對此事心知肚明。

    這細想就很可怕,三歲稚童也知道保守秘密最要緊的事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但從劉備往下這許多人都是知情者,卻誰也沒提醒平素知情識趣,長袖善舞的劉琰一聲,而是全部選擇了三緘其口,看著劉琰走上絕路。

    劉備有這樣的掌控力,那些士族豪強怎麽能不心驚,怎麽會不來賣力討好?除了馬屁之外,他們還力所能及地送來了許多家畜和布帛。

    ……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送來了!

    那些窈窕的,豐滿的,嫻靜的,活潑的女孩兒年紀小的隻有十三四歲,大的也不過十七八,她們每一個都出身士族,每一個都是被悉心教養長大,因此有著花一樣鮮嫩的容貌和知書達理的品行,也有著對未來夢幻一般美好的向往。

    現在她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頭上插著珠玉製成的釵環,用輜車載著,含著恐懼的眼淚,被送到這個殘破的,到處飄蕩著屍臭的小城裏,並且不得不做好與幾十個同齡人分享一個四十餘歲,出身寒微,半生戎馬,且早有正室的夫君的準備。

    徐庶對劉備的陳述略有點不滿,他微笑了一下。

    “主公膝下空虛,隻有一位女郎,至今未有男嗣,此地士庶因而想為主公充實後宅,謀一個來日,也屬尋常之理。”

    “他們若是真這樣想,為什麽不送我糧草呢?”

    徐庶愣了。

    有無數輜車碾過黃河堅固的冰麵,向南而去,輜車兩旁有背負著新製鎧甲的民夫,一腳深一腳淺地跟上車輪。

    他們背著那些沉重的甲與兵器,於是牲口和士兵就可以不必那麽勞累,他們也跟著輜車一步一步地向南而去,並且會對黃河南岸的風景指指點點一番。

    他們是從更加寒冷的幽州過來的,越往南走,越覺得愜意,於是有軍官策馬而過時,大聲地向他們許諾:

    “待袁公得勝之時,咱們便都可以來這裏分一塊土地!”

    回應他的是陣陣歡呼,甚至連輜車上的車夫都會用力拍一拍那些沉甸甸的糧袋表示讚同。

    沒有人知道河北四州究竟還能湊出多少兵卒和糧食,但隊伍越走越長,如望不盡的長河一般,行走在荒野上,引得那些藏在林中或是坡後,衣衫襤褸的人偷偷探出腦袋,驚歎這壯闊的景象。

    這是河北世家為袁紹湊出來的,而黃河南岸的世家為劉備湊出來的,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是不願意送來糧草,還是已經送不出來了呢?

    如果這些世家豪強都已開始捉襟見肘,各個郡縣的官員又能從百姓家裏收上來多少糧食呢?

    那些女郎退是不能退的,不管她們是嫡女庶女還是掛了名的義女,劉備都得裝裝樣子,安撫一下蛇鼠兩端的士人。但讓他一個嘴上快要急得起泡的主帥多看顧她們,也折實是離譜了些,隻能將她們都統一安置了,等打完仗再一個個送回去。

    但糧草可能無以為繼這件事讓劉備下了一個決心。

    “以我之能,或許不至速敗,亦可僵持,但要想盡快取勝,擊退袁紹,恐怕是不行的。”

    徐庶眨眨眼,懷疑主公還有後話沒說。

    果然主公試探性地,拋出了一個極其可怕的設想。

    “我想讓辭玉回來,登壇拜將,如淮陰侯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