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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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知道呢?”

    士兵裏有人愣住了,        有人互相看,有人探究地看著她。

    但還有人冷冷地用下一個反問回答了這個反問。

    “她知道,又如何?”

    “她會放我們回鄉嗎?”

    “她能保我們不死嗎?”

    “你們是士兵。”她說。

    他們用漆黑的眼睛看著她,“小人還要為此感激涕零地叩個首嗎?”

    那個左手隻剩三根手指的漢子將自己的手舉到她麵前。

    陸懸魚原以為他想要她看一看殘缺的手指。

    但周圍士兵又咧開嘴笑了,        她才意識到,        那人是想豎一根食指罵她,讓她趕緊滾蛋。

    指根的位置上什麽都沒有,        光滑得好像那裏從來沒生出過一根靈巧的手指。

    而那個人很顯然對這個新奇的罵人方式很自得,        舉著手指想要看她勃然大怒的樣子。

    他等了又等,        周圍的士兵也跟著等。

    但這個看起來像新兵,        又像個落魄小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始終沒有吭聲。

    他一言不發,        沉默地轉身離開了這個肮髒淩亂,        死氣沉沉的營地。

    “懦夫。”有人沉沉地看著離去的背影罵了一句。

    她的軍隊和天下任何一支都不同,        這與她的思想教育,軍紀軍規有關,        但關係不大。

    她總能帶領他們勝利,這才是根本。

    士兵們的腦子是簡單又模糊的,他們沒有接受過複雜的教育,也不理解複雜的政治,        更沒有那些複雜的愛恨。

    他們的世界裏隻有自己的家人、族人、鄉鄰那一點點,擴展之後變成了同袍、上司、統帥,這些人不僅構成他們的交際圈子,        也構成他們為之拚命的全部意義。

    打仗不是為了大漢,而是為了喂飽自己,喂飽家人;

    學識字不是為了開闊視野,是為了將來解甲歸田時能謀一個小吏的位置,更好地喂飽自己,        喂飽家人;

    劫掠屠殺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凶惡,是因為統帥無法給他們應得的賞賜,他們必須讓自己變成一頭頭的野獸,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喂飽自己,喂飽家人。

    而她始終能用勝利和賞賜喂飽士兵,士兵們自然能將士氣維持在較高水準。

    但離開信息繭房,親眼看一看這個時代最普通的軍營是什麽樣呢?

    城內外除了軍營,自然還有做生意的商賈湊上來,想方設法要賺一點錢。

    她雖然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很討嫌,但隻要找個肉餅攤子的破草席坐下,點一份最貴的套餐,自然就有人與她攀談了。

    “造士是大將軍的青州兵吧?”

    “怎麽看出來的?造士說笑,大將軍的兵和劉使君的兵很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了。”

    “大將軍的青州兵好吃肉,但不好吃酒。”

    “不錯,不錯,劉使君確實禁了私釀,這不是……也有門路嘛。”

    “豈止!徐·州兵豈是好酒,那是好酗酒!尤其前番打熟了回來,總有人偷偷跑出來買酒吃,吃死的都有幾個呢!好歹劉使君又勝了一場,據說多虧了一位叫劉琰的高明之士襄助哇!”

    “現今?現今僵持著,每日裏都有人吃多了酒,哭一場,鬧一場,醉醺醺被拖回去打的有,一個不小心打死了的也有,或有那等壓根沒被巡營的士兵找到,過幾日才在陰溝裏撈起來的也有。”

    ……士氣低迷時,士兵非常常見的一個表現。

    她營裏營外轉了幾圈,親眼見到抱怨的,聽說過酗酒的,翻士兵的死亡檔案發現還有自殘想騙歸鄉,結果傷口感染沒挺到回家的。

    尤其這些士兵還會偷偷把酒帶進營裏,喝著喝著開始嚎啕大哭,一個哭帶著一群哭,軍法官幹脆砍了幾個人的腦袋,總算讓他們不哭了。

    人比人當死,貨比貨該扔,隨地便溺的在這些人裏竟然還算表現相當不錯的。

    她能苛責他們什麽呢?

    死亡已經充斥著他們的頭腦。

    那黑色的山與黑色的河就在他們眼前,曾與他們並肩作戰的同袍站在幽影裏,用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們,用破碎的喉嚨呼喚他們,用一根根殘缺不全的手指徒勞地想要拉扯住他們,最終將他們全部留下。

    他們是那樣恐懼死亡,而她要驅趕他們,強迫他們麵對死亡。

    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袁紹是鐵了心要在柘城決戰,這意味著她很難將劉備的軍隊帶離柘城。

    她必須麵對袁紹。

    她的士兵則必須麵對這個熟悉的戰場——熟悉到了他們聽著鼓聲,一步步走上前去時,腳下很可能還會踩到自己同袍尚未收斂,正在緩慢腐爛的屍骨的程度。

    司馬懿回營時發現,他的主君終於從劉備的軍營裏出來了,正在專心看公文。

    有風吹過,燈盞裏的燭火忽明忽暗,整個中軍帳的影子也跟著忽明忽暗。

    她坐在案後,正一項項比對計算著什麽,一點也沒被這陣寒風所影響到,似乎也沒注意到門口親兵的通報。

    那張素淨而平淡的臉上,隻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又從一旁抽出了一張紙,記錄著什麽。

    司馬懿站在門口,小心打量了她一會兒,心裏詫異極了。

    哪怕是一個庸將,也要對自己的士兵有最基本的了解,因此陸廉接手了劉備的兵馬,就一定會去營中探查士兵的狀態與士氣。

    但士氣怎麽可能好?

    劉備可不是孔融那種不知兵的高士,他自己就是一老革,但凡能打得下去,他就不會交權了啊!

    劉備都覺得打不下去隻能讓賢了,那士氣成什麽樣不是明擺著嗎?

    那些整日整夜哭泣的士兵,那些已經不再將攢下的犒賞送去家中,而是揮霍一空的士兵,那些四處尋找妓婦,醉生夢死的士兵,對於一支士氣低落的軍隊來說,都是其中相當體麵,相當有軍紀的群體了。

    因為更多的士兵會選擇逃走,叛亂,甚至向著平民百姓舉起屠刀,發泄他們的怨憤與恐懼,好安慰自己——我還不是最弱的,被刀俎肢解的那一個啊!我也有魚肉的目標!

    如果這樣一支兵馬交到司馬懿手裏,他會想到很多種辦法來提振士氣。

    其中最簡單的莫過於尋一個不那麽難以戰勝的目標,勝過之後允許士兵大肆劫掠,隻要是他們雙手拿得住的,肩膀背得起的,都是他們的!

    陸廉做得到嗎?

    司馬懿覺得,他這位主君雖然勇武與謀略都是上上之選,但心性總有些軟弱。

    她是不明白善待士兵不是為了讓他們活,而是為了讓他們在關鍵時刻替自己去死的道理的。

    她拒絕每一個生命的流逝,不管那究竟是離開戰場後有別的價值的生命,還是唯一價值隻有死在戰場上的生命。

    因此司馬懿在進帳之前想好了該怎麽勸一勸傷感流淚的主君,他想了好幾句很溫柔的話,很適合這樣的年輕女郎聽。

    “仲達先生來了?”陸廉放下公文,“剛剛有斥候來報,冀州軍分兵將睢陽圍了。”

    “分兵多少?”

    “還不清楚,”她語調有些古怪地說道,“斥候隻見首,不見尾。”

    司馬懿在心裏迅速計算了一下冀州軍行軍時的規模與排列習慣,心中升起一絲期待,“如此,少則萬人,可見雲梯衝車?”

    她搖搖頭,“不見。”

    “那便隻是隔絕關將軍援軍之用。”

    “我也這麽覺得,”她說道,“我原本想著要試探著打一仗提振士氣,他竟這樣謹慎。”

    袁紹確實很謹慎。

    將劉備截在了這麽個大平原上,想借地形,附近倒也有渦水,隻是算不得大河,用過一次也就難再用上第二次了。

    然後就隻能兵馬鋪開,互衝敵陣。

    ……再然後就是重騎兵踩臉了。

    陸懸魚想得很煩惱,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案幾下那個匣子。

    身邊的謀士打量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回過頭,“看什麽呢?”

    司馬懿將兩隻手收進袖子裏,捏來扭去的,很是糾結。

    “……仲達?”

    “將軍巡過各營,一點也不在意嗎?”

    她愣了一下,剛想說話時,外麵忽然有人跑進來了。

    “大將軍!大主簿送輜重來了!其中有三十車將軍要的,要的兵刃,已先至轅門外!”

    陸懸魚一下子蹦起來就往外衝了。

    槍分單鉤和雙鉤,單鉤槍槍頭有角,槍中有脊,雙鉤槍兩側有刺,可以繩索結連,槍尾有鐏,可插進土中如拒馬一般,阻絕騎兵。

    拎在手裏掄一圈,寒光凜冽,殺氣騰騰,頗有分量,卻又不算太過沉重。

    跟著當了個押運官的諸葛亮站在旁邊,笑眯眯地行禮。

    “負了將軍所托,特來請罪。”

    “哪裏負了!”她愛不釋手地嚷嚷,“這麽好的手藝,哪裏負了!”

    “將軍約定三日之期,在下不能完工,”諸葛亮道,“愧見將軍。”

    ……雖然一臉羞愧,怎麽看怎麽像在擠兌她。

    司馬懿左看看,又看看,看了半天,陸懸魚才想起來給他做個介紹。

    “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郎君司馬仲達,現今出仕軍中,”她指了指司馬懿,又指指諸葛亮,“這個,這個是諸葛孔明!”

    諸葛小先生笑吟吟地上前見禮。

    ……但是司馬懿的表情一下子就有點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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