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第二百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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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要避牽招一頭”
陸懸魚很不解。
“這樣袁紹就會更加重用他。”
司馬懿答得很快。
“然後呢”她不解,“牽招是個很有本事的人,重用他豈不是給我找了個勁敵”
“以袁紹身邊謀士的性情,”司馬懿笑道,“大將軍難道想不出會發生什麽事嗎”
“你之前也說能用計來著……”她嘟囔了一句。
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就是因為有上次的計謀,所以這次更容易成功。”
“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是將牽招再貶一次,”陸懸魚還是要追根問底,“如何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這位缺德主義謀士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而凝重。
“在下承認,”他說,“雕蟲小技,不合大人,牽招非趙括,袁紹亦是知兵之人。”
“但即使是這般雕蟲小技,來日如何,亦未可知也。”
天氣似乎轉暖了些。
即使是再漫長的冬季也總有連續幾個晴天,風漸漸停了,太陽曬在頭頂,不覺就曬出了一些暖意。
……以及一些頭油。
士兵們撓頭的頻率變高了。
撓完頭,可能還會撓撓身子,自己撓不到的地方請別人來撓。
洗澡是越來越難了,附近有河流稍稍解凍,但想象中冰冷而清澈的河水打回來時,發現即使煮熟了也有若隱若無的臭味。
士兵們雖然不怎麽在乎這股臭味,但用它洗過澡之後就很容易病倒,不過在持續了幾天後,嚷嚷著要洗澡洗衣服的人也少了。
他們帶著一身血回營,沉默地一頭栽在冰冷的草席上,用看不出顏色的被褥將自己裹起來,像是隻要蓋上腦袋,黑暗就能將他們經曆過的一切隔絕掉。
營中漸漸有病倒的士兵,陸懸魚在強調不許隨地便溺之外,還要求他們也不要再用沒燒開的水洗澡,但收效甚微,因為他們守在一個巨大的露天墳場旁,受疫病困擾是不可避免的。
那些血肉漸漸與土地混為一體了,可是碎骨尚在,森森戳在地裏,有一片片的寒鴉落在其上,陰沉沉地望著暮色的蒼山,黯淡的軍營。
軍營裏備了草藥,但不多,通常隻能供給軍官,士兵如果病重的話也會分到一切。
大將軍的中軍帳是最讓人羨慕的,雖然看著樸素,但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落。
有燒滾後放涼再拿來洗手洗臉用的淨水,有裝滿木炭的火盆,有防治疫病的草藥,甚至還有一些草藥不是用來喝的,而是要放進香爐裏點燃,讓草藥清冽的香氣布滿整個大帳。
但這種清冽的草藥香很快被別的氣味汙染了。
有人抱著一摞冊子走進來,很恭敬地放在中軍案上,冊子上散發出墨汁的臭味,漸漸蔓延開來。
“大將軍,軍需與功曹們已將各營清點完畢,工官亦正待命,請大將軍驗看名冊。”
文吏聲音很輕柔,像是很怕吵到她似的。
……清點什麽呢
……待什麽命呢
……哦,是民夫們又要連夜幹活了。
柘城城中不可能塞進去四萬人,尤其算上民夫與流民後,竟有近十萬之眾,因此城外營地需要大營套小營,紮於四邊之營需要承擔起警戒任務,隨時準備迎擊前來襲營的敵軍,自然人數也必須完備。
但“完備”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
——兵馬消耗越來越嚴重,一座座軍營就漸漸空出來了。
士兵們最初察覺不到,他們先是死了幾個同營的熟人,而後是相熟的同鄉,再然後是一個帳篷睡覺的
兄弟。夏時覺得逼仄又狹窄的帳篷,此時逐漸空曠起來。
不僅帳篷空,營地也變得冷冷清清。
那些吹牛吵架大說大笑,再因為喧嘩被軍官追著打的情景都不見了,甚至連熟悉的軍官都不剩幾個。
有斷腿斷手等著歸鄉的士兵坐在帳門口,冷冷地看著他。
終於有那麽一天,調令下來了,說這一營死傷過半,撤了吧。
這營的旗,這營的官,這營的兵,都撤了,合到別個營中就是。
士兵是不會反抗的,跟著令官離開這座空落落的大營時,心裏雖然又苦又澀,卻連一滴眼淚也哭出不出來。
他就這麽重新走進一座擁擠的軍營,再去尋一個擁擠的帳篷。
問題不大,他看了周圍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裏可能還會升起一點希冀,隻要與他們熟識了,一樣也是同袍兄弟,一樣也過的下去嘛。
他們都沉默得很,除了名字,不會同別人分享自己的故事與秘密,他們連吃飯時也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吃。
他們也不會興致勃勃地商量怎麽能領了紙筆,去營外尋幾個傻乎乎的百姓,用自己那並不熟練的筆替他們寫幾封家信,騙幾個錢來,再換成一根銅簪,或是一條染過色的頭巾,跑去尋自己很中意的那個小寡婦,含情脈脈地講幾句回來恨不得自打嘴巴的蠢話。
挨著他躺下的同袍們什麽都不會說。
他們隻會帶著身上濃烈的臭味默默躺下,眼睛直直地盯著露出一點星光的帳頂。
帳篷裏靜得可怕,除了呼吸聲之外什麽都聽不到。
很快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某一天清晨,有焦鬥聲響起,驚醒那個士兵時,他忽然發現整座帳篷已經空了。
他很快又同營中其他老兵一起,被送去下一座營了。
但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持續很久。
又一個暮靄沈沈的傍晚,有人埋首在冰冷的營帳裏許久,最後用那隻長了凍瘡的手拿住筆,在嶄新的,寫滿這一營人名的冊子上勾了一個圈。
徹底空出來的營越來越多,大營的布防就需要重新規劃,重新布局。外麵的壕溝辛辛苦苦挖的,想挪動是個大工程,不如將輜重營調換一下位置無論怎麽說,這方麵大將軍是行家,還是聽聽她的意見。
那本冊子的墨跡未幹,就同其他功曹清點完的冊子,以及工官對營地布防的規劃意見一起,被小吏抱在懷裏,送去中軍帳了。
那其中當然也有士兵們斬首殺敵的記錄,袁紹的損失一直比她大,這是毋庸置疑的。
它們此刻壓在大將軍的中軍案上,作為她功績的明證。
她拿在手裏,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功績可言,隻覺炙熱灼人。
陸廉的戰績一直是很穩的,從無敗仗。
但城中也漸漸起了一些別的聲音,比如說名將不獨隻有陸廉,對麵的牽招也很會用兵啊!
他接管了一座五千人的大營後,不僅戰損比逐漸拉回來,奪過幾麵偏將的旗幟,甚至還曾短暫打崩過陸廉的中軍大陣。
幸好牽招謹慎有餘,果決不足,見到青徐軍後撤,沒有立刻追擊,給了陸廉一個修整的機會,又有黃忠將軍奮勇殺敵,重新將陣線拉回去,否則大將軍百戰不敗的名聲說不準就要毀在今日了!
那些替世家出來觀戰的人都竊竊私語,讚歎著牽招用兵水準,甚至是感到一絲驚懼。
這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勇將,有他在,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啊!
袁紹竟然能從近百座大小營中將他這麽一個小校選出來,委以重任,可見袁紹也是有識人之明的!
這樣的竊竊私語匯聚在風裏,漸漸跨過那暗紅色的惡臭墳場,向著冀州人的軍營而去。
牽招皺著眉,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他為校尉時,帳篷是樸素的,甚至是寒酸的,藤箱裏有兩件妻子為他縫製的寒衣,一套紙筆,幾卷書冊,兩隻陶杯外,幾乎沒有什麽東西了。
他平時回到帳中,無人攪擾,除了處理軍務之外,就是讀讀書,寫寫字,有機會時也會同幾個老吏借兩本新書來讀。
比如說北海學宮的許多新書,牽招就很是喜歡,隻要用被子將自己一裹,榻下放一個火盆,這帳篷裏逼仄的光影,油布的黴味,都與他沒什麽幹係了。
但他今天掀開帳篷時,誤以為自己走錯了。
那張破舊的草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西域風情的毛毯,昏黃的底色上開滿了繁華長草,又有士人出遊賞春;
缺了半邊腿,因此需要墊一塊碎石才穩當的案幾也不見了,那個位置上現在放的是一張黑漆案,案腳處雕刻著四個獸頭,活靈活現,張牙舞爪;
榻上妻子為他縫製的那床舊被不見了,那裏鋪著他不知道什麽材質的綢緞麵的被子,綢緞像水一樣,在燈火下流淌著清澈的光;
牽招環視一圈,又發現許多細枝末節之處。比如黴味不見了,角落裏有一隻小巧的香爐;那盞平平無奇的豆燈不見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銅質大鵬鳥的鳥喙上燃著明亮的火光。
“什麽人進了我的帳篷”他沉聲問。
親兵連忙湊上來,“將軍不負主公所托,升遷在前,立功在後,軍中那些偏將參軍見了,豈有個不賀的道理呢”
牽招轉過頭上下打量他這個從家裏帶出來的小兵,不意外地發現他也換了一身更加精細的戎服。
“這是你的主意”他問。
小兵臉上的笑容僵了。
“我不問你他們是誰,”牽招冷冷地說,“將它們立刻送回去,還有,告訴那班人,在下為主公效力,不敢受他人之禮!”
“……諾!”
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袁紹那龐大的軍營裏沒掀起什麽風浪。
袁紹聽過之後,甚至還微笑著誇讚了牽招的清白正直。
有人也跟著誇讚,又恭賀主公得了這樣一個品行勇武俱佳的良將,這豈不是主公慧眼識英雄的名例嗎主公真乃英主也!
帳中氣氛一片融洽,隻是有的人眼神冷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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