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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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                再慢一些。

    當天邊染上一絲金紅如血的色澤,那抹血痕就像大地上無數人所經曆的那樣,無論怎樣用手去阻止,                用布去堵塞,甚至是用盡所有的精神去禱告,                都無法阻止它漸漸擴大。

    在高順領著陷陣營的士兵衝上前線時,                天幕已經漸由明亮轉為黯淡。

    陸懸魚轉過頭環視一圈。

    在她這一側,                左右翼以及後軍的軍陣裏,有許多正在忙碌的身影。

    民夫們搬來木柴,士兵們進一步將它們搬運進陣中,                堆成一座座柴火堆。他們在做這件事時,也有人在分發他們火把。其中自然有軍需官,也有小吏,                還有功曹,甚至還有參軍等文士。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今天看到了。

    ……有民夫推著小車進了陣中,他走的急,                司馬懿跟得也很急。

    ……但民夫沒有穿甲,                而司馬懿是穿了一身鎧甲的。

    ……所以他喘得很厲害。

    即使如此,                也沒耽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挨個給士兵們分發火把。

    那些火把有沒用過的,                有用過的,用過的自然是未曾燒盡,                可以二次利用的。

    沒用過的用布纏了,桐油滾過,                因此從車上拿起來,免不了蹭得一手桐油。

    用過的烏漆嘛黑,再過一遍這個流程,                除了蹭得滿手桐油之外,那炭一般焦黑的顏色不可避免地還會染在衣服上。

    於是司馬懿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了滿手滿身的髒汙。

    那看起來不奇怪嗎?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

    當然,也可能是想要做一做樣子,讓大將軍看了感動,將他記在心裏,等戰後論功行賞時,帶他一筆。

    陸懸魚重新將頭轉回戰場。

    換了這一批陷陣營的士兵後,她的軍隊重新由混亂漸漸歸於秩序。於是對麵那些大戟士也不再裝模作樣了,他們將長戟上的頭顱輕蔑地甩在地上,甚至將長戟也收了起來。

    那些士兵一樣著甲,而且為首的武將訓練有素,沉著冷靜,足見是個勁敵!

    大戟士們拔出自己的長刀與盾牌,在燃燒的天空下,向著他們的目標,咆哮著衝了過去。

    ……看啊。

    隻有那樣的士兵,隻有那樣的將軍,才配得上論功行賞。

    她這樣冰冷地想,忽然又釋然。

    難道司馬懿就不可以是自己想幫些忙嗎?

    她如何會將所有人都放在了天平上,想要稱一稱輕重呢?

    “是不是該撤了?”

    “餓了不是?”

    “什麽話,你吃飽過?”

    “今早那麽大的餅,如何就喂不足你了?”

    “我,我沒舍得吃啊!”

    “是也,是也,那湯也頂餓,喝湯就行!這餅,我得給我家娃兒留著。”

    “唉,唉,王家阿兄,你是個厲害的,我就沒忍住!我偷偷吃了半塊呢,唉……”

    “你們說,會不會是大將軍想要省了這頓飯,才這麽晚還不收兵?”

    “再,再不收兵,我可就搶不過別人了……”

    “愚夫!愚夫!”前麵站著的刀疤臉忽然回過頭來,用青州話罵了一句,“把你們懷裏的餅都吃了!”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

    有人臉上有了懼意,不免下意識將手伸進懷中,還有人梗著脖子反駁:

    “回營自有飯吃,你聒噪什麽!”

    那個相貌凶狠的漢子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口水。

    “柴堆火把都送上去了,你們還要回營吃飯!怕你們有肚子可餓,沒頭顱可吃!”

    營前站了許多像士兵,又不像士兵的人。

    他們當中前三排普遍高大強壯一點,由此還獲得了套上一件戎服的殊榮,神氣活現,讓他們忘記戎服下的衣服是什麽模樣。

    但從第三排往後,那些人的穿著就再掩蓋不住了。

    他們穿的很難說是衣服亦或者是布條,那些肮髒的碎布被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串在了一起,掛在身上,裹於腰間門,於是遠看這也算是個不曾光裸身體,羞殺先人的人,但離近了看,冷風會鑽隙迂回,執著地在那些糟爛的布條間門穿梭呼嘯。

    因此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一種堅硬的淡紫色,當軍官穿梭在他們之間門時,不僅能看到他們的胳膊、大腿、胸膛、肚腹,甚至連□□的小玩意兒也很難遮掩。

    所以想讓他們心裏多裝一點謀算是不可能的。

    他們已經活得這樣狼狽,這樣沒有尊嚴,他們心裏能有什麽呢?若是僥幸還有那麽一兩個家人,自然全副心神都在剩下那口吃食,讓妻兒也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夜啊。

    “你們須得盡快將早晨發的餅子都吃了。”那個穿著戎服的壯漢說。

    “為何?”

    他們依舊茫茫然地問。

    “大將軍征用咱們,是因為袁軍勢大,她兵甲不足,”那個壯漢說道,“她兵甲不足,連咱們都征用了,怎麽會主動夜襲?因此,必是冀州人想要夜戰!”

    那些被征來的流民都驚呆了,下意識地就湊過去。

    “夜戰?”他們當中有人茫然無措地問道,“咱們,咱們看不見,怎麽夜戰?”

    天漸漸暗了。

    在之前的十天裏,這是雙方收兵回營的時刻。

    士兵們繃緊了一天的神經,此刻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他們當中有人可以癱坐在地上,短暫地喘一口氣;有人急急忙忙,在一個疊著一個的屍堆裏翻找與自己親厚的同袍;有人追著自己的隊率,喋喋不休地詢問自己立了多少功勞,能不能升一級,再升一級。

    當然也有人什麽都不做,像個死人一樣躺平在濕冷如泥淖的土地上,任由鮮血浸濕了他的身體。

    等到別人來尋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在哭呢。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每一天都是他們的盡頭,每一天都望不到盡頭。

    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發現,之前那些掙紮著在血海裏奮力向上爬的日子,竟還是有盼頭的!他們畢竟能等到黑夜降臨!畢竟能等到月神望舒將輕柔光輝灑向被血玷汙的大地,畢竟還可以鑽進夢鄉,短暫地看一看他們妻兒的麵龐!

    現在他們什麽都沒有了。

    那紅色的海是無邊無際的。

    ——當冀州人漸漸後撤,青徐兵也舒了一口氣,想要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向回走時,歸營的金鉦並沒有敲起。

    他們愕然地等了等。

    有軍官騎著馬,艱難地奔波在這片堆滿屍骸的戰場上。

    “修整陣型!”他高聲道,“刀盾手在前!矛手在後!”

    這是什麽話?

    這是什麽命令?

    那些滿臉血汙的士兵慢慢轉過頭去,看見了他們一生無法忘懷的恐怖景象。

    袁紹陣中的柴堆,正一個個點燃起來。

    他們像是為每營劃出的界限,令士兵能夠錨定戰場的範圍。

    又有人從後往前,一支支點起火把。

    那不是一個人,一百人,一萬人。

    那是比白日裏寒光凜冽的鎧甲更加可怕的陣勢。

    那是鋪天蓋地的火光啊!

    他們踏著被血浸過的泥濘戰場,向著自己來了!

    那鋪天蓋地的火光,那仿佛能點燃夜空的火光,來了!

    袁紹很精明,而且很大手筆。

    他的兵馬是輪換的,除了在少數幾處戰場裏仍然膠著的兵馬之外——這也是戰爭的常態——大多數的士兵被他調了回去。

    他們可以走出火光的烘烤,在星月的光輝下回到營地附近,成為備戰的後軍。

    於此同時,冀州民夫們必定正忙碌地將烤好的餅子遞到他們手中,那餅子裏說不定還摻雜了些鹹肉,旁邊一定還有一座大棚,士兵吃過餅子之後,可以排隊過去領一杯燒滾的水喝。

    他們也許仍未飽足,但這些已經足夠他們挺過這個血腥的長夜,並且可以稍微休息,積攢餘力等待明天清晨的到來。

    而她,她沒有那麽多兵。

    南門的冀州軍還在攻城,人數並不多,但她分不出兵去救援。

    狐鹿姑還沒回來,高順也沒有回來。

    天色暗下去後,他們在這個夜晚回來的幾率就更渺茫些。

    張遼的騎兵被關在城中,她是堅決不會用的。

    黃忠受了輕傷,但不要緊。

    張繡倒是跑過來對她嚷過,說如果守不住,不如棄城而退。

    柘城有什麽用?守在這裏做什麽?

    柘城什麽用也沒有,四麵皆平原,難守易攻,它壓根沒有守的價值。

    可它就在睢陽身後。

    她可以撤,甚至可以用一場防守反擊打到袁紹不敢來追,然後呢?

    睢陽城牆不高不厚,隻有不足兩萬兵馬,關二爺拿什麽來守睢陽?

    而如果進一步,睢陽也丟了,那又會怎麽樣呢?

    ——青徐與豫揚將被割開,而袁紹再也不會撤軍了。

    他占據了黃河兩岸,占據了這個水利四通八達的城池,冀州的大船可以將士兵與糧食運到袁紹想要到達的任何地方。

    她不能退。

    她不能敗。

    她不能死。

    她好像從虛空中拔·出了那柄四尺長的劍。

    它平平無奇,劍身映著火光,映著她的雙眼。

    “令前軍後撤休整,中軍堅守。”

    “是!”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繼續響起:

    “後軍向前。”

    “大將軍?”有人聲音很是急切,“後軍除五千青州兵外,其餘皆民夫流人,操練未熟,如何成軍啊?!”

    ——還有一件事,這個嚷嚷的人是想不到的。

    那些所謂的“新兵”,尤其是那些流民,他們素日裏連稗子都吃不上,哪裏能吃得到肉?

    沒有肉吃,他們如何在夜裏作戰?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陸懸魚抬起頭,目光仿徨地追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像是那樣就能抓住些什麽似的的。

    “後軍向前。”

    她這樣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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