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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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很柔軟的人, 荀諶想。
在他心裏,陸廉的品行稱得上光華耀目,但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名將,想在這樣嚴酷的戰場上留到最後, 仍然有一些欠缺之處。
比如他聽說過她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數兵力, 僅以千人去對抗孫策的大軍。
這樣的名聲, 即使是那些因為出身而天然敵視陸廉的河北士族, 也不得不感慨讚歎,並因此更加執著地與主公站在一起。
——因為若是有朝一日,鄴城被迫打開城門, 迎陸廉的大軍進城, 世家要如何麵對這個道德上無懈可擊的人?
她有聲望, 有品行, 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軍功封侯, 這爵位不摻一絲水分——她甚至還有主公的信任。
世家因此無法公開對抗她。
對抗她, 幾乎就是在對抗他們自己即使不那麽樂意遵守, 但千百年傳承下來,已經融進骨血的道德體係。
但這樣心腸柔軟的人如何為將呢?
如果她一味地將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總要被他們拖累,而麵對袁紹的大軍時, 她是沒有“愛民可煩”的機會的。
但現在荀諶有了新的看法。
那混亂的戰場分辨不清敵我, 斥候回報消息也十分困難。
但許多斥候一個接一個地跑回來,將他們看到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片段拚接起來,荀諶還是漸漸明白了戰場發生了什麽。
陸廉放出操練未熟的後軍新兵上陣,這一招在尋常主帥手中用出, 已是強弩之末的表現,下一步就要擔心對方帶主力逃走了。
但陸廉還沒有過在戰場上逃走的先例。
她不會逃。
如果她逃了,睢陽必陷。
春潮將至,拿到睢陽與下邳的冀州軍可以快速補給兵力糧草,並沿著泗水一路南下,船過淮水,再入長江,到時他們還能去哪?
……逃去蜀中?
既然她不能逃,隻能戰,不妨想一想她接下來要做什麽。
他必須在心裏想清楚她可能的後招。
她的主力已經隻剩萬餘人,補充了一萬多的新兵後,勉強又湊夠了五萬人,但與冀州軍不可同日而語。
主公輪換了一次主力,陸廉沒有人可以輪換。
但她竟然將後軍推了上來!
後軍士氣不足,一觸即潰,如果在白日裏作戰,這樣的軍隊是荀諶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但夜裏竟然有了這樣詭異的效果:新兵在火光裏四處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裏散了軍陣,追逐他們的戰功去了!
……這到底是她無心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的冷酷計謀呢?
荀諶注視著這片昏暗的戰場,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
“陸廉愛兵,擲兵卻也如此果決,有吳子遺風啊。”
袁紹神色疲倦,像是很不願細看遠處令他頭暈眼花的戰場,隻有在聽到這一句時起了興趣。
“她是個可用之才,”他這樣說道,“等牽招攻破柘城,友若再跑一趟如何?”
荀諶有些驚訝地轉過臉,看到主公的笑容。
“主公仍欲招降陸廉麽?”
“她那樣的人才,正可收入麾下,”袁紹想了想,微微點頭,“若她肯降,我當表奏朝廷,為她請封縣侯之位……劉玄德亦可如此,他還是郎的嶽父,我豈會忘了!”
主公似乎短暫地沉浸在那個輕鬆而又觸手可及的未來中,甚至下定決心,即使他身體已經這樣虛弱,若是陸廉願降,他是可以赤足跑出轅門來迎接她的!
荀諶輕輕地低下了頭,像是附和的模樣。
盡管他無法想象陸廉會向任何人投降。
“既如此,”他笑道,“主公且看牽招將軍的戰報吧。”
牽招是負責柘城的南城門的,但守軍並不是隻要在南城門一處戰鬥就好。
這城實在是很難守的,據說原來建成時有六米高,但現在隻剩下四米。在陸懸魚看來,四米高的城牆有什麽用呢?這個高度,一個撐杆跳就上去了,城牆要是中空的,裏麵蓋個房子,一樓兩米六,二樓就隻能彎腰睡覺,把城牆修到這個高度,有任何意義嗎?
意義當然是有的,比如可以防野獸,還可以防流寇,城牆雖然不高,但城外的流寇戰鬥力比她新招的後軍隻低不高,連柄環首刀都不一定有,木棍都不能管夠,拿什麽攻城呢?
但現在這座城池的敵人不是蟊賊,而是牽招,以及牽招所率領的冀州軍,就連陸懸魚也沒辦法理解他們到底在攻城這事上下了多少功夫,反正現在柘城的守軍是看到了。
城牆上有弓手,城牆下有弩手;
弓手站在女牆後齊射,弩手就在盾兵掩護下,坐地上齊射;
弓手能開一石弓就算好樣的,弩手前幾排石打底,後麵漸有五石的,最後一排的壯漢各個能開八石弩。
那一排弩·箭射過來,豈止是穿雲裂石,簡直是石破天驚!
城牆上的弓箭手死的還不算多,城裏立刻一片人被紮成了刺蝟。
那其中什麽人都有,有士兵,有民夫,有小吏,有武將,有每天算計著怎麽能剩下幾個肉錢,再多賺幾個肉餅錢的小販,還有他家那個勤快又精明的婦人。
他們被征用了,派的活計尚可,隻是盡力烙些餅送到城牆下,好不好吃不重要,餅子要熱,拿席子蓋上就行。
他懷裏揣著兩根竹籌,那是一個小功曹給他寫的,他說等打完仗,帶著這個竹籌去營前排隊,就能換錢!
——主公有令,不會白拿他們的餅子呢!
他心裏熱烘烘的,催促婦人烙了滿滿兩鍋的餅子,裝滿他借來的小推車,興奮地向著城門而去。
他甚至一輩子都不曾聽過弩矢破開空氣發出的尖嘯。
因此那雨一樣密,風一樣冷,流星一樣急的矢尖穿過他的身體時,他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冀州軍就是用這種雷霆般的攻勢砸開了柘城的大門,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城門後遍地的箭矢,遍地的屍體。
他們會毫無憐憫地踩過那些屍體,他們的將軍會帶領他們攻下這座城!
不錯,牽招將軍甚至身先士卒地衝了進去!
天還沒亮,但已經快了。
柴堆已將燒盡,火把也在寒風中悄悄黯淡下來,一部分冀州士兵也逐漸冷靜下來,恐懼重新浮上了心頭。
軍官已經喊啞了嗓子,令旗自然也無法在這樣的黑夜裏得見,他們隻能在黑夜摸索,靠著殘存的火光來分辨方向。
一個不留神,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就會突然射過來一箭。
那人必定詫異極了,死都不能瞑目。
……這樣的黑夜,怎麽會有人放冷箭呢?
戰場上有四處亂跑的士兵,自然也有軍紀嚴明,能夠跟著自己校尉的命令奮勇向前,一路廝殺的。
陸懸魚守在中軍裏,一直在努力維持她的主力不要跑散,她這一夜的努力幾乎可以說沒白費,士兵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這種努力是有限的。
那些士兵是日出時就已經站在那裏的,經曆了一天一夜的廝殺,他們現在仍然在那裏,但戰鬥力還有多少呢?
他們還能拉得開弓,揮得動劍,舉得起盾嗎?
他們的臉色從亢奮的紅轉為憔悴的白,漸漸被寒風吹出了灰敗的淺紫。
就算他們還有餘力,他們的箭已經用盡了,弓弦也拉斷了,刀刃上砍出許多缺口,鎧甲上紮著許多根箭矢。
他們一口口地喘著粗氣,用矛和盾支撐住身體,不讓自己倒下。
“是不是又,又來新的了?”有人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冀州狗是殺不完的,”同袍吐了一口血沫,“你看那火把!”
“我哪裏看得清!”
“那就看大纛!”
那裏有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樣的火光,一定會吸引到無數箭矢,因此四麵豎起了長牌,中間立起一麵大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燒起來了一般。
那疲憊的士兵轉過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前方。
冀州人又來了。
從黑暗的最深處爬出來了。
他看不到他們,卻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那低沉的,回蕩在平原上的腳步聲!
“刀盾手!”
有人在用歇斯底裏的沙啞嗓子大喊。
那些似乎已經短暫陷入沉睡的士兵,又重新醒過來了!
有人在勸她。
絮絮叨叨,驚慌失措。
他們勸她撤兵吧,這不賴將軍,袁逆勢大啊!
城破啦!城破啦!
主公還在城中堅守,將軍帶上主公一起跑吧!晚了就來不及啦!
她彎弓搭箭,繼續在漆黑的戰場上瞄來瞄去。
一般能瞄到的是敵我雙方的士兵,偶爾也會瞄到一些奇怪的人。
比如說那些曾經在柘城的酒宴上見過的士人,趁著夜色穿過戰場,用騎馬的,乘車的,或者幹脆兩條腿跑著去的。
她背後的大營岌岌可危,大營所倚仗的城池已將傾覆,她的新兵似乎損失殆盡,她的老兵已經疲憊不堪。
朝陽升起時,袁紹一定還有決勝的一擊。
到時候,她哪裏還有勝算呢?
她聽到有人這樣問她。
於是這位主帥短暫地放下了長弓,將目光轉向了東方的天幕。
天空依舊是黑藍色的,但遠處的群山卻描了一層暗紅的輪廓,漸漸從黑夜裏浮現出來。
“我曾經麵對過比袁紹更高明的敵手,”她忽然開口,“你知道我是怎麽勝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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