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第二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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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場總是瞬息萬變的。

    就像那些昏昏欲睡的冀州人,                上一刻心裏想的還是好酒好飯,此刻忽然有令官扯著嗓子嚷了起來!

    敵襲!敵襲!

    精神點兒!握緊刀槍!

    要戰鬥了!這個念頭從他們的腦子裏蹦出來之後,許多人竟仍是有些茫然的狀態。

    在這片戰場上的所有人,                頭腦和身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困頓與疲憊。

    除了那支正向他們而來的騎兵。

    那些並州人是真躲起來好好睡了一覺的,                就像外麵的天翻地覆和他們毫無瓜葛。

    在昨天的傍晚,新兵哆哆嗦嗦地走上戰場時,                並州人在忙著吃吃喝喝。

    將軍給他們安排了古董羹,一盤盤的羊肉倒進鍋裏,隔著震天的戰鼓,隔著戰場上冰冷而潮濕的血霧,                隔著生與死的界限,                在氤氳的熱氣裏撈出來,                盡情地吃。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安穩。

    有人一邊吃,                一邊看向他們的主將,似是想等些什麽。

    主將也在埋頭吃,                他那鍋比士卒的更精致些,底湯不是白水,                而是吩咐用半隻雞熬出的雞湯。

    除了羊肉之外,                他的案幾上還放了一碟蘑菇,一碟菘菜。

    都是冬日裏難得的蔬菜,尤其還在軍營裏,                就更珍稀些。

    因此那位主將也沒有將它們一股腦地倒進鍋裏,                而是很珍重地吃幾口羊肉,再夾起一片,放進鍋裏涮涮。

    他吃東西的樣子一看就是心無旁騖的,稱得上沒心沒肺,因此有人忍不住了。

    “將軍,                聽金鉦之聲,大將軍是將後軍也派上了。”

    張遼兩腮鼓鼓的,微微眯著眼,正賣力地嚼,似乎根本沒注意聽身邊那個親兵在講些什麽。

    “咱們要不要……要不要派人送個信,問問大將軍?”

    他抬起眼皮,看了親兵一眼。

    他又看看那些將碗端起,把臉埋住,又悄悄透出兩隻眼睛瞧他的士兵。

    “你想出城了?”

    親兵搓搓手,“將軍,連南匈奴那百十匹馬都送上去了,隻咱們在這裏等著!”

    “大將軍有令在前,你想違抗軍令嗎?”張遼將嘴裏的肉咽下去了,又夾起一片羊肉,放在菘菜上,一起進鍋涮涮。

    “咱們就問問,”親兵不死心地仍然在嘟嘟囔囔,“萬一今天就用上咱們了呢。”

    張遼不吭氣地將那片涮好的肉裹在菘菜裏,蘸了蘸醬料,塞進嘴裏嚼嚼。

    “將軍?”

    張遼的臉色冷了下來。

    “用過飯食,你們各自去檢查所用戰馬和備馬,”他下令道,“酉時前回帳,焦鬥一打,立刻熄燈,違令者,軍法處置!”

    其實那一晚很難入睡。

    他們在城北,有陸廉的大營和幾萬兵馬拱衛,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有火光在外晃來晃去,有喊殺聲自遠處傳來。

    有戰鼓徹夜未歇。

    自然有人悄悄爬起來,從窗洞裏鑽出一個小心翼翼的腦袋,向外探看。

    北城門外的大營火光衝天。

    南城門內的民房火光衝天。

    再仔細聽聽。

    他能聽到一群婦人湊在一起所發出來的,歇斯底裏的喊殺聲。

    他能聽到房屋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的坍塌聲。

    有人騎馬從營外跑過去了,一邊跑,一邊高聲疾呼,要調他的親衛去守南城門。

    那聲音像是劉使君的。

    於是一個接一個的並州人爬起來了。

    除了要他們出戰的軍令外,他們什麽都聽到了。

    聽那些民夫、流民、婦人,守在他們麵前,用生疏而拙劣的姿態將冀州人重新趕到柵欄後麵。

    聽青徐之地的主公守在他們麵前,親冒矢石,領著自己最後的親兵衝鋒陷陣。

    他們都守在這狹小又黑暗的方寸之間裏,守在這仿佛被割裂開,與外界毫不相幹的溫暖又安全的小屋裏,靜聽外麵那混沌而酷烈的樂曲。

    他們聽到婦人臨死前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聽到有人用泣血般的聲音請求主公暫撤柘城。

    他們等待了很久,並且全部都記在了心裏。

    直到焦鬥聲響起。

    他們的將軍站在黯淡的天光裏,他的披風與旌旗在風中輕輕揚起來,給那張冷峻的臉染了一層殺氣。

    “你們睡足了嗎?”

    士兵們怵然而驚。

    他們的將軍目光炯炯,落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有人為你我執戈守夜,才換得此夜安寧。”

    當他的問題問出口時,與他麵前士兵心中所念幾乎字字契合:

    ——我當何報耶?

    “當以死報!”

    “出城迎敵!”

    他們是騎兵,幾乎可以說是整個軍隊裏最金貴的兵種,因此騎兵們多少都有點趾高氣揚的優越感。

    比如說挑戰利品,那得他們營先挑,他們成本大,開銷大啊!

    步兵吃糧就夠,他們營的人要吃糧,馬要吃草;

    步兵和民夫的數量一比一就夠,他們這些騎兵要一比三甚至更高;

    步兵兩條腿趕路,到了營地還得卸輜重,打木樁,豎柵欄,圍輜車;騎兵們趕路時自然是騎在馬上的,到了紮營地也隻跑去伺候馬,至於那些瑣事,他們一概不理;

    總之,他們需要人伺候!

    他們也很理直氣壯:你找個農夫,手裏塞根木棍,那就是個步兵了,拉出去打幾天的仗,就可以稱得上老兵,可你敢找個農夫讓他當騎兵嗎?他能爬上馬嗎?能坐穩嗎?能在馬上彎弓射箭,能快速轉向,避開對麵的箭雨嗎?

    他能拎著馬槊,精準地一槊戳翻對麵那個沒戴頭盔的笨蛋武將嗎?

    所以,騎兵理應拿最高的工資,享受最好的生活條件,有最順遂的升遷通道。

    所以能讓騎兵們感動的事其實不多,他們自來高傲,什麽待遇都會覺得理所當然。

    但今時今日不同。

    這不是“待遇”,而是一種“犧牲”,如吳起吮疽一般——如果你的主帥在大本營被燒,城池岌岌可危,甚至連她的主公親自上陣殺敵時,都不曾用你,而是耐心地將你留到最後,她對你的期望是什麽樣的呢?

    因此這不僅是感動,這令他們心中升起了一股神聖感!

    幾十萬人投身於這個龐大的戰場,其中絕大多數都在無意義地廝殺,無意義地死去,隻有他們不同!

    他們的生和死,都是有意義的!

    他們能決定這場戰鬥的勝負!

    他們必須決定這場戰鬥的勝負!

    當騎兵們心中產生了這個念頭時,晨曦恰好灑落在他們肩頭。

    他們鞭策戰馬,衝進戰場的那一刻,太陽再次在這片大地上升起。

    騎兵的速度總是超出想象的。

    他們那樣迅疾,隻給了傳令官時間,卻不願給那些通宵達旦的士兵以同樣的慈悲。

    第一排的盾兵還沒有將盾牌舉起,護住自己的軀幹,箭雨便傾盆而下!

    第二排的弩手還在慌忙地裝填弩矢,可手卻不受控地抖了起來!

    第三排的矛手匆忙彎腰,將長·矛從地上撿起時,騎兵的馬蹄已至眼前!

    ……那些騎兵可不是征戰了一天一夜的狀態!至少他們的馬匹明顯不是!

    他們是真正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的奇兵,此刻揮舞馬槊,如天光破開烏雲,衝進了冀州人的軍陣。

    而高台上的荀諶看得無比清晰——當並州人衝進那本該天下無敵的精銳之師裏時,竟然還有士兵在迎敵前先將自己用戎服紮成的布袋背在身上!

    那裏裝著什麽克敵製勝的法寶嗎?

    那裏裝的,隻有那些血淋淋的戰利品!

    有了那些戰利品,士兵們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為家中老小掙到一份可觀的錢糧……那東西死也不能丟!

    ……可是那些累贅對於主公的大業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

    立刻有軍法官衝進陣中,想要嚴厲地喝止士兵,但步兵對騎兵,變化隻在須臾間而已,並州人又憑什麽給他重新組建陣線的機會呢?!

    張遼來了啊!

    當他近前,他已不再是淺金色的晨曦,而如太陽的滾滾烈焰,卷起一條火龍,蕩滌路上所有的障礙後,向著土台而來!

    袁紹一瞬間站起身。

    就在那一瞬間,截然不同的兩句話同時響起。

    “取我槊來!”

    “主公速撤!”

    袁紹愣了一下。

    這座高台由冀州民夫為他築起,有一人高,數丈長寬,上有重盾,下有戰馬,即使他將自己的大戟士派了出去,仍有數千親衛保護著他的安全。

    那些親衛甚至不是從黔首中選出來的,他們當中有世代侍奉袁氏部曲,但更多的是冀州那些世家子弟。因此他們每一個都穿著最精良的鎧甲,拿著最鋒銳的武器。

    他們也是這樣表現的——那些長牌手已經拿起了長牌,有人向前,豎起長牌,阻隔騎兵的馬槊;有人向後,將長牌舉起,阻隔騎兵的冷箭。

    有人跳上戰馬,向著敵軍而去,有人大聲呼喝,要兩旁的□□手準備。

    他的兵將,很出色,袁紹怔忪地想,比那一日更出色。

    他那一日被騎兵團團圍住,箭如雨下時,有人勸他後退。

    這麽多年了,他時時不忘那一日。

    他勵精圖治,全據河北,攢下了這樣雄厚的基業,有了這樣一支精銳之師。

    他要退嗎?

    一股熾熱而強烈的力量衝進了袁紹的胸膛裏,令這位統帥的怒吼如雄獅咆哮:

    “取我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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