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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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柘城在宴飲,        十數裏外的冀州軍大營也要宴飲。

    主公坐在上首處,穿了一件墨色繡金線的錦袍,與腰間玉帶相配,        火光映照下,        卻不令人感到富貴逼人,專襯得袁紹精神抖擻,        威嚴凝重。

    他的氣色很好,        一點也看不出前日被人抬下去的狼狽,        一部分人放心了。

    他的情緒也很好,並未對前一日的損失放在心上,        另一部分人也放心了。

    河北家大業大,        有數百萬生民,        莫說現在與陸廉相比,        兵馬也不落下風,        就算當真損失慘重,        又怎麽樣呢?苦一苦河北百姓,照樣能再拉一支大軍出來!

    隻有主公,隻有主公是最重要的!

    這一仗劉備陸廉是隻有勝,        沒有敗的,        畢竟打的是他們最後一支生力軍,        交戰的地區也是他們的土地,        但對河北世家來說,就算輸了這一仗也遠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隻要袁公還在,        河北四州就依舊有這位主心骨,不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他們因此看向袁紹的目光格外誠懇,格外殷勤,但燈火搖曳,        他們畢竟還是沒注意到這位主君臉上所擦的細粉。

    ……袁紹平素是不會用這個的,也不會帶這個。但有人帶了,被袁紹身邊的人尋到,悄悄拿過來不說,甚至還進行了一番悉心調製。

    光是細粉是不成的,裏麵還要加胭脂,要將粉調得勻淨自然,讓人一見隻覺麵色紅潤,不疑有他才好。

    他們在燈火下望向主公,甚至還會讚歎幾句。

    ——不愧是袁公,風姿這樣出眾啊。

    ——袁公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要不怎麽會那樣疼愛三公子呢?隻有三公子肖似他啊。

    上首處的主公似乎沒聽到這些讚歎的聲音,而是輕輕地咳嗽一聲,表示今日有功當賞,有過當罰。

    先罰過。

    辛評立刻從席間出來了,畢恭畢敬地躬身聽罰。

    辛仲治有什麽“過”呢?

    ……那當然是他那日在土台上對主公無禮,延誤戰機,當罰!

    “若非爾阻攔,”袁紹聲如雷霆,“我必斬張遼!豈有此敗?!”

    一旁立刻有人發聲,“主公,辛評延誤戰機,致使前軍失利,論罪當斬!”

    那人看起來氣憤已極,目眥盡裂,甚至還狠狠地用手錘在席子上,連自己的酒盞都被這陣震動震得跳了跳。

    辛評立刻跪倒,將帽冠摘下。

    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麽,又有人開口了。

    “不過,辛仲治畢竟是忠心一片,情急之下,方有此昏亂不智之舉,主公寬仁,可否網開一二?”

    席間頓時議論紛紛起來。

    有人勸主公殺辛評,有人勸主公留辛評。

    他們當中有人以頭搶地為辛評作保,就有人以頭搶地讓主公殺辛評。

    但其實,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一天的真相。

    荀諶冷漠地拿起酒器,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甚至沒有抬眼去看主公的神情。

    “此事,我已有決斷。”

    袁紹將手中的酒盞放下,下巴微微揚起,剛開口說了一句話,下麵立刻就靜下來了。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包括那些以頭搶地的。

    “仲治雖忠心為我,卻觸犯軍規,隻是現有朝廷蒙難,大逆未除,”主公嚴肅地說道,“且先寄下,待得勝之時,再作處置。”

    那些之前叫嚷的,不管是欲其生還是欲其死的,都從地上爬起來,回到了席中。

    隻有辛評眼圈紅了,更咽著向主公行了禮,又被主公示意左右扶起,溫言安慰了幾句。

    牽招看在眼裏,心裏有點嘀咕。

    非常流暢,也符合他之前聽說的……主公帳中的風格。

    但還是有些點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他說不清楚,就隻是覺得不對勁。

    好像這些人不僅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還知道這件事的結果。

    但這就奇怪了,辛評殺還是不殺完全是主公一個人說了算的,怎麽會有人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呢?

    ……若是早就知道主公不想殺辛評,何必還來這麽一出?

    他皺眉打量起那些人,目光並不躲閃。

    那些人回到座位上,有的相互交談,有的正襟危坐,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牽招還是覺得很奇怪,他總覺得他們在悄悄地打量他。

    ……是他想多了吧。

    “既罰了過,自然還要賞功。”主公的聲音忽然在上首處響起。

    就在牽招覺得他想多了的那一瞬間,明明主公沒有提起他的名字,一雙雙眼睛忽然都望向了他。

    “子經攻城有功,”隨著目光轉過來,他的名字也被主公喊了出來,“當賞!”

    牽招愣了。

    在回營之後,牽招是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的。

    他是在撤軍的路上收到傳令官的命令的,這嚴格來說違背了軍法。

    與後世許多傳奇演繹作品不同,名將們對自己軍隊的統治力是越大越好的,最好將士們全是提線木偶,進退聽令,如臂使指。

    你想退,你應該派人趕緊回去問一句情況是不是有變,而不是自己判斷,一聽敵軍有援,立刻風緊扯呼,撒丫子從那麽遠的柘城一路狂奔回冀州軍大營。

    但在估算了自己所率攻城兵馬的傷亡情況,又與前軍傷亡做了一個粗略比較後,牽招對這件事還是看得很樂觀的。

    ……他這可是攻城部隊,傷亡尚不及前軍,夠頂罪了吧!

    他已經想好了辯解詞,他所領的是分兵,脫離主戰場,並且極其容易被包圍。既見陸廉分兵來援柘城,他就知道中軍相峙後,主公一定是退兵了,陸廉才有餘力趕來支援柘城。

    他甚至已經寫好了一份情況說明文書,專等著軍法官掀帳篷進來,一板臉給他帶走。

    眾目睽睽,這位性情剛直的軍官自席間而出,從懷中掏出了那份替自己說明情況,請求寬恕的文書遞了上去。

    “子經!子經!”主公大聲嚷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至誠君子!不錯!你未聞金鉦便退,確實是犯了軍規,但你先下柘城,已是一件大大的功勞!”

    “縱如此,也不過功過相抵,”牽招依舊退卻,“實不知有何可賞。”

    上首處的主君威嚴而神秘地衝他微笑了一下。

    “開弓向故交,子經何其狠心也!”

    牽招忽然愣住了。

    “自今日起,牽招將軍都督前軍,並領中軍帳議事之職!”

    有嫉妒的目光掃過來了,沒等牽招反應過來,又飄開了。

    他忽然明白了袁紹是為什麽而賞他,但仍然不曾理解他所看見的那一幕有什麽玄機。

    牽招有許多事需要操心,唯獨不需要操心潰敗的前軍數量。

    因為袁紹自然會抽調中軍向前,他的軍陣那樣厚重,風卷起軍旗時,仍有遮天蔽日的威儀。

    他的軍隊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你要如何打敗一支無窮無盡的軍隊?

    而柘城大營相較之下就慘兮兮的。

    到處都是燒焦的柵欄、拒馬、帳篷、屍體,民夫和士兵都不能休息,一點一點清理,一具一具向外抬……早春將至,再不清理幹淨就要起大疫了。

    賣給士兵們洗澡水的流民不見了,城門口支起一個攤子賣肉餅的小販也不見了。

    他們曾經依靠著這架戰爭機器,卑微而小心地活著,現在他們不得不匯入其中,或成為它的一部分,在不起眼的地方出工出力,或被它碾碎,拋灑在即將複蘇的大地上。

    在這麻木的河流裏,人人都在低頭做工,哪怕她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也濺不起一朵浪花。

    但忽然有人將肩膀上扛著的一根焦黑木頭放下,望向了她。

    那是個被整編入營不久的流民,衣衫襤褸,無論麵目還是雙手都染上了焦糊的顏色,因此她一時沒有看到他臉上還帶了一條刀疤。

    但她察覺到了那個人想對她說話,因此她下馬,向他走了過去。

    泥水在她的靴子上迸開。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小人殺了五個冀州人,”刀疤臉沒頭沒腦地說道,“他們隻給小人一個隊率的位置。”

    身後有親兵叱責了一句,“無禮!”

    她點點頭,“按照軍功,你該是這個位置。”

    “小人想當一個校尉。”他說道。

    “如果你那營隻有你一隊的話,”她笑道,“你便自稱校尉,也不是什麽大罪。”

    刀疤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大將軍缺兵嗎?”

    這場戰爭是不是已經將兗豫青徐所有的戰爭潛力都用盡了?

    她不能再征發更多的兵,更多的民夫,也無法再得到更多的糧草了。

    田野間到處都是年邁的老人,年幼的孩童。

    至於婦人,她們要耕作,要織布,要拿起簡陋的武器站在村口,連宵達旦,警惕地注視著每個可能侵擾村莊的陌生身影。

    所以刀疤臉想當校尉,哪裏有一個營給他來管呢?

    刀疤臉並不氣餒,而是迅速趴在泥濘中叩首,“大將軍,小人若能喚來一營的兵,大將軍願封小人一個校尉嗎?”

    她有點迷惑,喚來?怎麽喚?他一個青州口音的流民……

    ……青州口音的流民。

    陸懸魚忽然愣住了,“你是青州兵。”

    “小人是青州兵。”

    “我又不曾優待你們,你們為何還要來為我作戰?”

    刀疤臉很自然地將頭抬起來了,“大將軍不必著意優待。”

    “為何?”

    “小人是黃巾出身,小人已經知道大漢是什麽樣,也差不多猜到袁公治下的新朝又是什麽樣,”他坦然地說道,“小人想看看,劉公與大將軍治下的這片天下,是不是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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