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第二百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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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帳有燈火幽幽點亮, 將帳中人輪廓勾勒清晰。
那是個很年輕的婦人,烏雲般蓬鬆的頭發挽起,握著燈盞的手指如春筍一般纖細。
隔開前後帳的簾子被掀開, 濃重的藥香氣飄了進來, 婦人的臉龐映在燈火下, 像上好的白玉一樣勻淨細膩,泛著微微的光。
她是個很溫柔嫻靜的人,但此刻見到夫君糾結又頹唐的神色,不禁笑了。
“先生說那藥有些苦,”她輕聲問道,“妾備了一盞蜜水, 郎君要用嗎?”
“不苦, 不苦,”他有點尷尬,下意識地跺了跺腳, “累你鞍馬勞頓, 多歇息才是。”
正在倒水的女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 那張原本端莊的臉上就染了一絲忍俊不禁的神色,如果夫君是個木訥些的, 或許察覺不到, 但劉備察言觀色的功夫何其敏銳, 那一絲尷尬就變成了十分的惱羞成怒。
“必是糜子方的荒唐主意!”
她端了一盞水,身姿盈盈來到他麵前,沒有接話, 隻是安靜地望著他。
這位夫人深居簡出, 連陸懸魚也沒怎麽見過, 更不用提軍中其他人, 但大家對她是有點印象的。
夫人姓甘,沛國人,徐·州數度被曹操攻破,陶謙請劉備前來拒敵時,劉備有一段時間屯兵小沛,納了這位夫人為側室,請她主持中饋,照顧後宅。後來糜竺很看重劉備,以妹妻之,劉備後宅裏就變成了大小兩位夫人。
夫人們怎麽想,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就一些流言八卦的細枝末節來說,她們相處得還不錯。
兩位夫人都不是驕橫愛爭吵容不下人的性格,況且劉備長年出征,家中留守的妻妾閨女加一起也隻能鬥個地主,連支桌打麻將都湊不齊人,自然也沒什麽可鬥的。
時間久了,就更和氣了。
……陸懸魚聽過這方麵的八卦之後偷偷吐槽說,可能呂布的妻妾也是這樣,大豬蹄子天天出門打仗,存在感太弱了,後宅裏隻有這麽倆人,天長地久,友情自然而生。
兩位夫人一個忙著教閨女,出門和貴婦們交際,另一個忙著指揮家裏仆役裏裏外外操持停當,外加上你一針我一線給夫君縫縫補補,日子過得其實很消停。
但此一時,彼一時。
在劉備擴充地盤,漸漸有並吞天下的雄心與實力後,即使糜夫人依舊如鹹魚般躺平,娘家人也躺不住了。
……有那麽多的世家開始暗戳戳給他送閨女了!
……圖他出身老革,圖他年逾四旬,圖他織席販履會做手工活嗎!
當然是圖他前途遠大,且沒兒子啊!
她們每一個祖上都有一串兒光輝曆史,門前都是有資格立閥閱的,她們要是給劉備生了個兒子,還在乎是嫡子庶子嗎!哦劉備有正妻了,那又怎麽樣?
郭聖通和陰麗華你能說清楚哪個是正妻哪個是側室嗎?劉強還當了一把太子又怎麽樣?孝明皇帝是哪位皇後所出啊?
所以那是一個四十歲會做手工活的老革嗎?那是許多野心勃勃的大漢女性最最向往的光輝旅程!
兩漢四百年,打從呂雉開始,無數太後牽著豆丁小皇帝的手,在朝堂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不爽嗎!
就要當太後!就要外戚專權!距離坐上那個執掌無數人生死的位置,隻差一個小豆丁!
……於是糜家自然就坐不住了。
糜夫人是不能出城的,天子還在城中,作為劉備的正妻,她和張飛都是必須坐鎮下邳,給朝廷以信心的人。
但對糜家來說,也不是就沒辦法讓劉備生一個代表他們利益的娃。
……甘夫人就是這麽被送過來的。
不僅要求醫問藥,還要把側室送到麵前,殷切地望著你
,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能生最好,能生趕緊生,當然一時半會兒我也不急,反正我姿態都擺出來了,你不能好意思在這種破事兒上也效仿漢光武帝了吧!
劉備喝完了那盞蜜水,溫柔而沉默地望著甘夫人,心頭湧起許多沉甸甸的東西。
那些記憶裏很模糊的,隻屬於稚童才有的短暫而紛亂的片段和畫麵,甚至隻有一句話,一個模糊的光影。
村中古桑枝繁葉茂,有稀疏陽光落在桑葉上,翠綠澄澈,姿態舒展,如同一頂華美的車蓋。
那輛陌生又熟悉的羽葆蓋車由六匹雪一樣潔白的駿馬拉著,在陽光下駛過村口破舊坎坷的土路,向他而來。
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車馬正匯聚成一股河流,漸行漸快,向北而去。
那些車馬中也有鼓吹,有儀仗,盡管這些精美而莊重的禮器在數月以來的戎馬奔波中有些許毀損,但氣勢更足。
它們架起了青州刺史袁譚的威儀,浩浩蕩蕩,渡過黃河,向冀州而去。
沿途所有的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落淚,有人覺得欣喜,有人覺得惋惜。黃河北岸的士庶欣喜於大公子聽從父親命令退兵,自家兒郎終於要回來了;惋惜於大公子孝心太重,功敗垂成,未能救天子出水火,立不世大功。
黃河南岸的士庶欣喜於冀州人終於滾蛋了,他們又一次保住了故土;惋惜於袁譚已經數番進犯,怎麽還沒把頭顱留在這片土地上?
——此時已經沒人記得,袁譚南下時還很有些陸廉的作派,在百姓心中形象也很說得過去。
那好像已經是很遠,很遠以前的事了。
甚至大將軍的使者來問起這幾個月裏,這些活下來的人是如何與袁譚鬥智鬥勇的,最開始的交鋒又在什麽時候,他們也會手足無措地站在漸綠的樹枝下,用已經枯竭的神智去回憶尚未不堪的曾經。
“大公子……不不,是袁逆,袁逆,他初至沛國時,稱得上秋毫不敢有所近,我的親鄰曾見過他一眼,說他是位很有仁心仁德的將軍。”
……之後呢?
“之後……似乎是從……呂布將軍守城開始。”
那天袁譚明明就要攻下小沛,他甚至將要打開城門,衝進去,砍下張超臧霸,還有那個陸白的首級。
——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麽好呢?
有惡意的聲音悄悄說道,如果大公子輕而易舉地拿下小沛,絕不會有後來那樣酷烈殘暴的事發生。
可是呂布竟然衝出來了!
他隻有百餘老兵,戰馬也久未經沙場,可他竟然還是那樣的勇武!
他衝殺了一陣又一陣,一天又一天,冀州人苦不堪言呀!
這不怪冀州人呀!
呂布的輕騎兵是不能與著甲盾兵正麵對決的,他隻有那麽一點兵力,合該早早投降,以大公子的寬仁,不會待他無禮的!
可他偏要在城外建起一個小小的營地。
他跑得很遠,那個營地幾乎快到下邳附近,每天清晨跑個十幾二十裏路程回到小沛,然後遠遠地張望,如附骨之疽。
袁譚想要清除掉這樣一支遊騎兵就非常困難了。
他們不上前纏鬥,隻遠遠地騎射騷擾,見軍隊忍受著騷擾,展開攻城陣型,逐步向前了,突然加速,衝過來就是一頓砍瓜切菜!
袁譚的騎兵是比不過這些並州老兵的,待袁譚下令,騎兵得令,騎馬穿過重重軍陣,跑到並州人麵前時,呂布已經跑遠了。
而那位主帥甚至不能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前方,因為呂布不僅跑得快,而且他馬戰衝陣的能力幾乎是天下無雙的!
如果你的後軍,你的兩翼,你的麵前,哪一個方向上有紕漏被他遠遠地望見了,他很可能就會
一夾馬腹,風一樣衝過來,丈餘的馬槊照著腦袋就戳過來了!
他下次要從哪個方向進行攻擊?
你猜?
所以並不是某些人毫無來由地遷怒呂布,而是因為他的確是天下寥寥無幾的,能靠個人勇武加上少量部隊就足以改變戰場走勢的人。
有他在,城中守軍就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勇氣和力量。
每每呂布衝陣,城上必定鼓聲震天,以助聲勢!
臧霸甚至數度出城殺退敵兵,每殺一人,斬一將,士兵便高呼溫侯之名,激昂壯烈,令冀州人膽寒退卻!不敢有寸進之功!
然後呢?
那些藏在樹枝搖曳的光影下,神情枯槁的人漸漸有了真切而痛苦的神色。
——小沛被圍,城中惶惶。
百姓們見了守軍每一日的戰果,心裏是逐漸安定下來的。
他們雖然做不到人人拿出家中的餘量,熬一碗麥粥送上城頭,倒也願意安分守己,聽從陸校尉指揮,搬運物資,修繕城牆,等待著那個不確定,但並不遙遠的,援軍將至的日子。
但援軍沒有到。
無論是小陸將軍的援軍,還是下邳三將軍的援軍,都沒能很迅速地抵達小沛,百姓們不知道陸廉那時在麵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也不明白朝中的詭詐心機。
沒有人詳細地告訴他們,因為小沛被圍,城外消息很難傳進來,就連這些守城的武將也無法得知外麵的事。
但有人知道。
有人不僅知道陸廉在對上袁紹後,一次又一次損兵折將,已經沒有餘力來救援小沛,還知道下邳是無論如何不會出救兵的。
在呂布收下張飛送來的書信,想要將近況送進小沛時,有人已經將另一封書信送進了城中。
那封信的旅途很輕鬆,它是不需要衝破冀州軍重重包圍的。
它本身就來自冀州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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