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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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氤氳, 有清冽莊重的香氣傳出。
窗外的草蟲聲已經越來越響亮,忽有翅膀拍打,一瞬將不謹慎的草蟲嚇住了。
鳥兒站在樹葉間探頭探腦, 婢女將青翠欲滴的竹簾放下,隔絕開了好奇的目光。
竹簾內坐著的人都上了年紀,發冠下都摻了些銀絲, 但目光都很平靜, 神態也比昨夜筵席上那些賓客安然得多。
當諸葛亮走進這座倚太湖而建的美麗宅邸,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這群人上首處的中年文士。
那個人的臉不算老, 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當他見到這位平原公使者時,臉上立刻有了笑容, 直起身時的姿態優美而恰到好處,不輸中原名士。
諸葛亮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得那樣熱情,但眼睛裏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久聞江東張子布, 今見張公雅達, 方知傳言不虛。”
張昭笑眯眯地還了一禮。
“孔明受重托而來, 今見年少英雄, 令我感年歲摧折,老將至矣!”
一段正常的寒暄,雙方入座。
她走到諸葛亮身後站好,張昭的目光輕飄飄從她身上劃過去了。
“湖上水軍演練, 吳侯須臾將至。”
諸葛亮拱拱手,“江東水軍雄壯之名,天下皆知, 大漢有此威武之師, 全賴破虜將軍忠心一片, 史策昭彰哪!”
這群江東世家真正主事的家主互相使了一個眼神。
“漢室傾頹,群賊並起,”張昭說道,“吳侯不欲興兵事,動幹戈,唯求自保而已。”
“而今平原公逐曹破袁,”諸葛亮說,“太平將至,吳侯可無憂矣。”
“袁本初雖死,尚有三子存哪,”有人笑道,“平原公不當小覷。”
“兄弟鬩牆,同室操戈,借胡虜之兵南下大肆劫掠,使冀州不聞雞鳴,與禽獸何異?”諸葛亮道,“待來日平原公領王師北上,袁氏子不過朽木腐草,有何能為?”
“平原公久戰勞苦,未必便能立時北上,三五年後,又不知鹿死誰手啊!”
她聽得有點困惑,一個個地看他們,感覺好像什麽東西不太對勁。
這群人都很自重身份,之前不曾出現在陸遜的宅邸,跑來參加宴席說學逗唱講騷話的都是他們家的兒郎,因此要說老頭子和小年輕性格不同想法不同,這是說得通的。
但要說子侄不知道他們什麽態度,擅自跑來拍馬屁,這就有點侮辱別人智商了。
昨晚明明喊人家小甜甜,如何今天突然變臉牛夫人了?
她很迷惑地看這群人和諸葛亮唇槍舌戰,包括但不限於——
“你們很窮。”
“袁紹很富。”
“馬騰很厲害。”
“劉表劉璋也不是真心的。”
“就算你真能把河北打下來……你都是個老頭子了還沒繼承人的!”
她聽得壓根有點發癢,很想揮拳頭嚇唬嚇唬人時,有東西忽然在她的腦子裏咳嗽了一聲。
她假裝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它自己就出動靜了。
【過了這麽久,一點長進也沒有。】
【你有長進,你且來說說。】她不動聲色。
黑刃可能察覺了這個拙劣的小技巧,也可能隻是很久沒正常說話,憋得有些難受。
【當然,首先要恭喜你們,】它這麽抑揚頓挫了一下,【你們確實取得了很不錯的戰果。】
【謝謝,】她客氣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但那是你們的戰果,不是他們的戰果。】
她想了一下,【我明白了。】
黑刃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有
點驚喜,【你來說說。】
【我沒掰你之前,你堅決不讓我叉魚,】她說,【但我掰了你,你就讓我叉魚了。】
【我從來沒允許你用我叉魚!!!】
黑刃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她下意識將頭偏開一下。
【總之,】她忍著耳鳴,【差不多就是一個道理吧。】
舌戰群儒到了一個不太友好的階段,雙方都有一□□味了。
諸葛亮說不依附大漢那就是漢賊,張昭說朝廷年幼,大漢宗親遍地都是,平原公當然很出色,但也沒出色到可以代表大漢的程度啊!
諸葛亮說生民苦亂世久矣,張昭說你們不來我們這一直不亂的。
諸葛亮說隻要依附大漢,以後也不亂,張昭說不錯,朝廷給我們發了一個吳侯,證明朝廷覺得我們現在待得很好,沒什麽需要改變的。
諸葛亮不說了。
他轉過頭看她一眼。
她正在和黑刃進行友好的腦內交流,忽然被看了一眼,就有點懵。
“小先生,”她說,“什麽事?”
諸葛亮衝她粲然一笑,“無事。”
然後他轉過頭看向了張昭。
……張昭臉色就變了,胡須似乎一瞬間也直了,像是怒發衝冠的模樣,直勾勾地瞪著她。
她嚇得向後仰一下時,有暴喝聲突然在竹簾外迸裂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爾等欺江東無人乎!”
那些剛剛還在陪著張昭拉鋸戰的謀士們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衝了進來!
這群人當中的一部分陸懸魚是見過的,雖然時間已經很久遠了,但主帥在泥裏打滾是很少見的,尤其還是孫策那麽一個年輕漂亮的主帥,跟太史慈在下過雨的泥淖裏滾來滾去,頭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兩手兩腳撕成一團,這個畫麵肯定很難忘。
她記得在孫策和太史慈周圍是圍了一圈武將的,一個個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孫策下了禁令,誰也不許上前幫手。
現在那個漂漂亮亮的年輕統帥不在了,再看到這群熟悉的臉,多少就有點悵然。
但他們看她的眼神一點都不悵然。
他們的眼神像著了火一樣!
“陸廉,”為首的老將程普怒喝了一聲,“爾至江東,意欲何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說,“我提前來看一看地勢,總歸是不錯的。”
周圍好像忽然靜了一下,諸葛亮想說話,被她按了一下肩頭。
“好大的膽子!”有武將這麽罵了一句,“你這般欺辱江東,還以為能活著回去嗎?!”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背後的黑刃發出了一陣興奮的蜂鳴。
……這不太好,她對自己說,這特別不好,她好像給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著反社會人格去了。
“我欺辱誰了?”她問。
“縱你伶牙俐齒——”一個她沒見過的年輕武將牙齒咬得咯咯亂響,“今日也休想離開這裏!”
“潘璋!”張昭怒喝了一聲,“你豈可對來使無禮!”
“我非對來使無禮,她既有意探查地勢,我便當她是個奸細殺了,主公怪罪,我與她抵命便是!”
屋子裏一瞬間亂哄哄的。
有人在勸,有人在罵,有人想上前,有人擋在了她麵前。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剛剛吃驚的神色已經不見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她雖然不了解曆史,但她覺得曆史線上的東吳不會有這一幕。
主公派使者來江東談判,實質是招安。
能在朝廷裏順利
找到工作的人願意受招安,隻是價碼沒談攏,所以才會出現昨夜派子侄親親熱熱過來拍馬屁,今天正主出場就冷冷淡淡說屁話。
說穿了他們想要劉備蓋章認可的官位,想要諸葛亮給他們一個承諾。
不能在朝廷裏順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軍官團,他們不願意受招安,這群人擔心甚至是恐懼劉備的使者分裂江東,令他們最後成為被遺棄的人,所以他們操刀就衝過來了,當然不是真要殺她,真殺她的後果他們承受不了,但這個表態可以將孫權和世家跟軍官團綁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要死一起死。
現在她可以扛著諸葛亮,一路跑出去,談判破裂,這樣軍官團的目的就達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開殺戒,談判桌子都被砸個稀碎,這樣軍官團的目的也達成了。
她仔細想事的時候,黑刃已經懶得想了,在使勁攛掇她跟這群武將過兩招。
【場合不太合適。】她說。
【是不合適,】黑刃擺爛道,【但我高興。】
“江東有多餘的人嗎?”她忽然開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勸說的,怒罵的,都轉過頭來看她,不明白她愣頭愣腦說這麽一句是什麽意思。
“江東有多餘的,不該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漢裏生活的人嗎?”
有人怒視她,像是憤怒之至,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他們是真的恨她。
這種仇恨痛苦而熾熱,快要將他們自己燒盡,可還剩下餘燼在火裏翻騰,咆哮哀鳴,訴說著他們的不甘心。
他們與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們多半出身寒門,早年落魄,也有人為賊為寇,艱難度日,渾然不像一個人,直到遇到同為寒門出身的孫堅孫策父子,將他們整合起來成為一個個將軍,帶領他們南征北戰,創下許多功業。
他們漸漸有了謀劃,有了期望,他們受到別人的尊重,他們也尊重起自己,覺得自己不隻是一個賊寇或是小軍官,他們說不定會軍功封侯,甚至可能如雲台二十八將一樣,成為史書裏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們所經曆的所有事都在告訴他們,他們要遵守的規則,就是不惜一切代價,用武力為主君開拓出一片江山。
現在她改變了這個規則。
他們要何去何從?追隨他們的士兵又當何去何從?他們存活至今,消耗整個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藝已經沒有用了,他們渾渾噩噩,為何而生?
她就在這裏,甚至連一套像樣的服裝也沒有穿,隻穿著兵卒的戎服,隨隨便便地站在這裏,將他們所有的夢想擊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們不得不止步於山腳之下。
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屬於他們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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