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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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魚兩麵煎過,                加湯稍燉,上桌前灑一點蔥薑和茱萸。

    聞起來仍然是臭的,但吃進嘴裏就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鮮香。

    這東西不太能上台麵,                江東世家吃吃也就罷了,                中原地區的士大夫們是很少吃的,                他們吃東西也要講究禮儀,                身上不許有任何不幹淨的氣味。

    尤其是開朝會時,還得含一粒雞舌香,別人聞著清冽馥鬱,自己的舌頭被苦得大聲罵人,這可能也是世家要付出的代價。

    湊一起喝酒吃飯的三個人裏,                張郃出身寒門,                陸懸魚是個黔首,                隻有諸葛亮是標準琅琊諸葛氏的小郎君。

    但他吃起鹹魚一點架子也沒有,還頻頻給張郃敬酒。

    “儁乂將軍都督江北諸軍事,令孫氏不敢正眼窺看中原,                全賴儁乂將軍之功啊!”

    張郃趕緊喝了,然後給諸葛亮也斟滿酒。

    “孔明先生弱冠之年出使江東,                兵不血刃,                使凶徒卸甲,兵卒歸田,                長羅侯亦不能比擬先生之功呀!”

    諸葛亮就笑眯眯地喝了,喝完又給張郃敬酒。

    “還是天子聖明,平原公寬仁,                而令‘近者親其善,                遠方慕其德’,                方有今日之幸呀!”

    話說得很體麵,                張郃又趕緊喝了。

    她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地吃著自己麵前的鹹魚,聽了這些話也沒有什麽反應。

    她的大腦似乎短暫放空了,鑽不進去這些套路話,而諸葛亮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以三個人湊一起,兩個人喝酒,一個人吃飯,任由她寧靜地端著一碗米飯,一筷魚肉,一筷米飯,再一勺雞湯這麽吃下去。

    盡管隻是一頓很普通的晚餐,連雞湯都是用雞肋熬的,裏麵隻灑了一把蘋菜——也就是馬齒莧——但她吃著這樣的家常便飯,心裏卻非常寧靜而愜意。

    她甚至忽略了後背到腰腿那一點因為挺直時間太久而遺留下來的酸疼。

    但張郃喝著喝著,就有點大舌頭,端起酒盞看向她了。

    “大將軍心中必是怪著在下的。”他很遺憾地說。

    她正有條不紊地將酥香的魚皮吃掉,露出下麵蒜瓣一樣潔白的魚肉,張郃冷不丁一開口,她就必須得停下筷子。

    “你算計我,我不該怪你麽?”她說。

    張郃就嘿嘿笑了一下,顯得很憨憨,“大將軍當初也算計在下來著。”

    ……她得想想怎麽回答。

    “那時你是敵,”她說,“現在你我都在平原公麾下嘛。”

    “話雖如此,”他說,“大將軍為什麽還不打到河北呢?”

    “柘城之戰剛過去三個月,青徐損兵折將,百業蕭條,”她說,“怎麽打?”

    “在下有兵!”張郃嚷了一句,怕她拒絕,又連忙開口,“大將軍若是怕冀州軍北歸有所不便,征兵也行哪!在下願為馬前卒,願替大將軍操練兵士!隻要大將軍說服管公便是!”

    他打了個酒嗝兒,古銅色的兩頰也染上了熱騰騰的酒意。

    諸葛亮又很殷勤地為他斟滿了酒。

    她上下打量他,有個一直藏在心裏的問題就隨口問出來了。

    “我看管公不是個愛說人是非的,你若真繞開他去征調民夫,統籌糧草,他也未必寫奏表告你的狀,你自己想不到嗎?”

    “自然想得到啊!”張郃嚷嚷道,“但管公是何等聲名的高士大儒!我雖然是個武夫,卻也愛樂儒士,怎麽能冒犯他!”

    “我又不善言辭,你讓我去,豈不是更冒犯他嗎?”

    張郃趕緊搖搖頭,欲言又止。

    她看他不吭聲,伸手推了推,又推了推,直到給張郃的心裏話推出來。

    “大將軍又不讀書,”他小聲道,“得罪讀書

    人沒事的。”

    他說出這句話後,好像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整個人就完全放鬆下來,垂著眼,耷拉著腦袋,很快發出了鼾聲。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拿著酒壺的手微微發抖,很想笑又不敢出聲。

    “你故意的吧?”她說。

    “在下不過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小先生說道,“將軍你看,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她的腦袋跟撥浪鼓似的,來來回回在張郃和諸葛亮之間看,也想不清楚到底哪個更缺德一點。

    張郃睡著了,但他還是要經曆明天那頓打的。

    但毆打張郃不能解決這個困境,是以諸葛亮又出主意了:

    “將軍若欲兩全其美,為主公分憂,”他說,“且尋一勤於公務之人赴任汝南,令主公得以盡快恢複糧草兵馬便是。”

    “田國讓是不能給的。”她突然說。

    諸葛亮看著她發了一會兒呆。

    “在下說的不是田使君。”

    “……哦。”

    “此人不在主公治下,是在下在江東時所聽聞,雖不如管公一般清操可厲冰雪,卻是一個極知天時之人,”諸葛亮小聲說道,“將軍若想替主公召他來,眼下便有一個好辦法。”

    “什麽辦法?”她也小聲問。

    諸葛亮指了指那盤被她吃了一半的鹹魚。

    今天和每一天都沒有什麽不同。

    壽春城內的清晨還是很熱鬧,有小吏在忙著維持城中的秩序,有鄰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有威嚴的甲士從街上走過。

    城外則是一片綠油油的,有青州口音的小販挑著扁擔從鮮卑人的田邊走過去,同一個冀州人打一聲招呼,然後走到管寧所在的村口處放下扁擔,將自己的貨物有條不紊地拿出來,一樣樣擺在地上。

    通常來說,一個村子沒有多大購買力,貨郎總要走街串巷才好,但管公在的地方總是不同的。

    有各式各樣的人跑來找他,那些人路過村口,說不定就要停下來買一點針頭線腦的東西。

    比如說這個長得不太精神的年輕人,昨天來了一回,今天又來了。

    小販也受了管公的教化,嘴比以前更甜一點,看到年輕人跳下馬,帶著一身鹹魚的臭味走過來,就堅持住沒有指出她今天比昨天看著還不精神的事實。

    “郎君要借一個杯子用嗎?”

    “啊,啊,”他發出了無意義的,但是顯得很不安的幾聲,“勞煩你,我買一個就好。”

    小販挑了一個遞給他,看他摸了一個五銖錢出來,等著找兩枚剪邊錢時,沒忍住還是開口問他了:

    “郎君這幾日水土不服,不曾休息好嗎?”

    郎君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眼睛下方,“這麽明顯嗎?”

    小販搖搖頭,誠心誠意,脫口而出,“郎君像是被水淹過似的。”

    快嘴的小販又坐回胡床上反思自己受管公教育還不夠,被水淹過的陸懸魚一手牽著馬,一手拿著一隻陶杯,硬著頭皮走進村子時,管公挑著水回來了,見到她還很高興地衝她點點頭。

    “將軍帶了醃魚來麽?”他說,“我在遼東時,很喜歡吃這東西啊!”

    管寧自己是不會吃這麽多鹹魚的,村子裏的男子都下田了,但婦孺們可以歡天喜地的分了這兩筐鹹魚。

    片刻之後,整個村莊都飄起了臭烘烘的氣味。

    她坐在胡床上,總覺得很後悔送這個東西,又很不自在,不知道怎麽開口,還不敢來回亂動,扭動一下身體紓解焦慮情緒。

    管公看看她,“將軍有什麽心事嗎?”

    她張張嘴。

    “將軍是率直之人,”管公笑道,“直言便是。”

    她又張張嘴。

    “張郃將軍同我說了,他叨擾此處百姓,心中其實很不安。”

    管寧微微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而今汝南沒有合適的太守教化管理百姓,一片荒涼,張儁乂才會想要征調淮南的民夫,”她說,“若有一位很合適的太守調任汝南,淮南百姓也能減輕許多負擔。”

    管公笑了,“將軍是想要我舉薦什麽人嗎?”

    她趕緊點點頭。

    “將軍認為什麽樣的太守合適呢?”

    她似乎想了一下,但根本沒想。

    因為諸葛亮那個形容詞太特別了,她沒辦法從腦子裏忘掉。

    “大概就是像鹹魚這樣的,”她小聲說道,“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管公的神情就變得很淡了。

    “此非將軍本意,但將軍所指之人,我已經猜到了。”

    管寧曾經有一個同窗好友。

    這人是個很奇妙的人,他一定不能跟劉備一起創業,因為他的腿比劉備還快!

    比如說他曾經在雒陽任職,但董卓準備遷都,他立刻謀了一個外放的官職,飛快跑了;

    比如說他曾在南陽,袁術想要他幫自己做點事,這人給袁術出謀劃策了一下,發現這不是個聽勸的主君,立刻又飛快跑了;

    比如說朝廷後來又封他為豫章太守,他當大漢的太守當得很舒服,但孫策來了,他又整理衣冠,認認真真給孫家打起了工;

    雖然天沒涼,但也快孫破了,這麽一個大聰明,也該跳槽了。

    “你說的這人……”她聽完諸葛亮叨咕的履曆,很有點驚奇,“你信他有忠心嗎?”

    諸葛亮搖搖頭,“雖無忠心,但此人清正廉潔,有禮有法,精於庶務,又十分得民心。”

    見她不吭聲,他又加了一把火,“將軍且細想,若得管公舉薦,朝廷征辟,他豈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安撫汝南呢?”

    很明顯,管寧不是一個傻子,他那個變淡的臉色已經充分證明他知道陸懸魚在說誰了。

    尤其是在她說完之後,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看他時,他露出了一個陸懸魚想都想不到的神情。

    ……這位“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的高士露出了一個牙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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