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4 第六十三章 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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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背叛了劉備
是哪一個人嗎一定有某一個人。
是哪一家嗎一定也有某一家。
等到清算的那一天時,一定也會有甲士衝進朱門大戶中,將綾羅綢緞的一家子揪著頭發拖出來,任憑他們如何大聲哭泣,那鐵一樣的手也不會放鬆。
圍觀的百姓們也許隻是冷漠地指指點點,但也可能群情激奮,將手中握住的石頭狠狠地砸向那些個吃得肥而白的家夥;他們甚至還可能會小聲哭泣,因為被抄家夷族的,是他們心中的善人啊。
——世家裏怎麽會沒有善人呢他們很可能待自己的仆役和氣,婢女摔碎了珍貴的盤子,夫人卻好言安撫,郎君想騎馬出去遊玩時,馬夫卻睡著了,郎君也隻是笑罵一聲。
他們在巡視自家田地時,也許還會一家家問過去,問那些赤著腳站在泥裏的農人家中老父母如何若有疾,他可以遣一個醫師過去,還可以免了他幾副藥湯的銀錢呢。
但在大勢麵前,那些溫柔和善的,暴虐蠻橫的,都漸漸匯在了一起。
他們已經變成了一股不由個人左右的力量。
夜很深,田豐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孔,但他也覺得,那原本是不必看的。
那麽多艘船,悄無聲息地布滿河麵,又悄無聲息地向下遊而去。它們有新有舊,有寬敞些的,有狹窄些的,有散發著鹹魚臭味的,也有布滿草藥香的,兵士在艙中坐定,甚至還會驚呼一聲,屁股下摸出一把碎石,可見這船曾運過礦石的。
田豐站在河岸邊,眼前漆黑的夜與搖晃的火光已經變作了霧蒙蒙的灰。
“他走了”
“是,他臨行前與孩兒說,城中已準備停當,隻等父親舉火。”
田豐那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
“這般看不起糜芳麽”
他的兒子臉上也露出了一個同樣的微笑,“今日糧草入城,以他素日奢靡行事,必要擺下酒宴,大肆張揚地接待督糧官,此時城中官吏,多半已醉得不省人事,哪還有還手餘地呢”
鄄城的確是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人人都交口稱讚,感慨於這位濟陰太守的大手筆!
沒錯!這支押糧隊是自青州而來,走了這麽遠,路上提心吊膽,風霜雨雪的,又怕有賊寇襲擾,又怕秋雨連綿,這一路何等艱辛,才能將這些糧草如期送到,入庫檢驗時,大半糧草仍是幹燥而新鮮的,受潮發黴寥寥無幾,這可太不容易了!
因此這些運糧來的上至糧官,下至民夫,那肯定都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啊,今天晚上吃頓好的吧有烤肉,有肉湯,有肉醬,還有熱酒和麥飯,足夠兵士敞開肚皮大吃一頓!
至於押糧來的官員,那就更應該好好招待了,郡守府被糜芳收拾一新不說,甚至連一條街上葉子掉落大半的樹上也要紮個彩綢花來,一眼望去,花團錦簇。
車馬隻要在這條路上走一遭,府中備了什麽樣的珍饈美味都可以想象了。
府中點起了無數連枝燈,府外也點起了許多火把,將這個夜晚照得燈火通明。
但令糜芳很是感到遺憾的是,他想招待的貴客並不怎麽承他的情。
……這位糧官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頭風病發作了一樣,努力掩飾的臉上帶著怎麽都掩飾不住的痛苦。
“我沒花府庫中的錢,”糜芳有點不開心,“這是我自己的錢。”
田豫兩眼無神地看了看麵前幾十道菜,又看了看這間屋子。
“太過奢靡了。”他還是這麽說了一句。
“不過是些酒菜罷了,這不值什麽,”糜芳立刻反駁道,“國讓為郡守多年,何以這般自苦便說這糧草吧,原也不須你千裏迢迢,辛苦至——”
“為主公大業。”田豫說道。
“不對,”糜芳說,“為將軍罷了!”
田豫的臉隱隱就透著一股子綠,不明白糜芳這樣的人怎麽能當這個濟陰太守。
……其實理由就挺簡單的。
糜芳還是那個糜芳,要說變壞也不算變壞。他就隻是沒怎麽成長過,十幾歲時是個紈絝少年,現在二十多歲了,娶妻生子了,就變成紈絝青年了。
但話說回來,家裏誰也不需要他成長,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全拿他當小孩子看待,責任不用他擔,零花錢又給夠,那他自然就會成長為這個樣子。
能耐是沒有的,但隻要給夠錢,他也不會花百姓的錢,相反他在哪裏,還能拉動一下哪裏的經濟。
他這人沒有什麽殘暴荒淫的愛好,不會彎弓搭箭出門見到平民就射著玩兒,也不會看到哪個女郎生得美貌就綁了回府,平日裏就隻是吃吃喝喝,聽聽小曲,有興趣了再做做生意,從來沒有闖過大禍,那有誰比他更適合當這個太守呢
鄄城在劉備的後方,西邊是劉備的大本營,東邊是袁譚的青州,河對麵的濮陽又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這裏放一個絕對忠誠的人就夠了,那糜芳肯定合適啊!
比他忠誠的人要麽在前線被劉備委以重任,要麽坐鎮大後方在替劉備守家——當然還有一個既沒重任也不守家,每天在田裏溜溜達達的,那個另算——總之,糜芳被放在這個位置上,實在不能說是有什麽大問題的。
所有人都認為就算不看兄長與阿姊,就看他那個茁壯成長的便宜外甥,糜芳也肯定會兢兢業業地守住自己姐夫的糧倉。
至於他的能力足不足夠守住鄄城,這事之前確實沒有什麽人細想過。
——這裏就沒有敵人啊!
夜已深沉,賓客們各自散去安歇。
田豫想勸一勸糜芳,但糜芳反而勸了他。
——你那麽辛苦做什麽啦
——小陸將軍看不看得到哇看得到看得到又怎麽樣,你又不能天天守在她窗下。
——你這!千裏萬裏的,一年到頭除了文書他就是糧草,現在天下將定,你也好好考慮一下吧
比如說我這裏有新進的蜀錦!你穿上它!跑去那個,那個什麽城,你嚇她一跳!
——還能閃瞎張文遠的眼睛!
——嘿嘿嘿嘿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嘛!
他扯著田豫的手正嘰嘰呱呱地說些有的沒的時,府外忽然起了喧嘩聲!
第一個仆役跑進來時,隻嚷了一聲“使君!有敵至!”,話音未落,便被第二個仆役粗魯地推到了一邊!
“使君!城中有賊放火!”
“使君!使君!城門已破!敵軍已至——”
那滿屋的通明火光,像是突然一起壓了下來!
鄄城百姓早已關門閉戶,小心地將頭縮在窗板下麵,靜聽外麵的人喧馬嘶。
有許多人跑過去,又有人跑過來。
有火光在劇烈晃動,有兵刃相交之聲。
有人慘叫,有人求饒,有人跌跌撞撞地逃開。
屋子裏的孩子嚇得想要哭出聲,立刻被母親抱在懷裏,很沒有好氣地罵了他一句:
“都多大的人了!還怕成這個樣子!”她罵道,“有什麽好怕的,這幾年,哪年不來一回!”
怕有什麽用!難道怕就能讓這一夜快快地過去嗎
再說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有敵攻城,自然也有府君前去擊退敵人啊!
糜芳穿著他那華美的袍子,像一隻誤入民宅的錦雞一樣,瘋狂地四處亂撞,昏頭漲腦。
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講不出什麽有邏輯條理的話語,他甚至被自己那絢爛明豔的罩袍絆了一跤,額頭上撞出一個包來,若是尋常,這個包足夠他躺上三五日不能下榻,但今時不比往日,他竟能捂著頭繼續在這座華美的宅邸裏亂撞半天,最後被一個人死死抓住,才終於停下來他這毫無意義的恐懼。
那人伸手扶住了他,“使君,使君何以這般驚慌!”
“敵已入城!”糜芳的聲音裏帶著哭叫,“小陸將軍又不在這!”
那人扶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就下意識地用了一把力,好在糜芳此時出奇地堅強,連一聲痛也沒有喊出來。
“為今之計,使君速速投降,或可保全性命呀!”
糜芳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
“你說什麽!”
那人是他很熟悉的鄄城豪強,麵目雖隱在火光與黑暗中,聲音卻清晰又親切:
“使君所懼,不過城破之時,玉石俱焚罷了,但來者並非那般流寇,而是河北名士田元皓呀!”
“田……田豐”
“不錯,袁家何等寬仁,使君隻要一道命令,讓守軍棄了戈矛,他們難道會待使君無禮麽”
“我……我不能……”糜芳的額頭冒出一粒又一粒的汗珠,“鄄城是屯糧之所,若我失了鄄城!我——”
“使君!你是什麽身份!莫說失了鄄城,就算失了下邳,隻要有你阿兄阿姊在,他們難道能坐視平原公以軍法處置你嗎!”那人的聲音從低沉轉為高亢,“你擔心什麽!隻要過了今日!”
隻要過了今日!
向前是刀山火海,是馬陵山戰場上流不盡的鮮血,是下邳城下層層疊疊的死屍!
向後是清風拂麵,是好言好語的撫慰,是座上賓的待遇,以及將來回到姐夫身邊時的幾句責罵罷了!
孰輕孰重,該如何選擇,難道他不明白嗎
這一聲接一聲的催促,終於讓糜芳抬起頭,下定決心,剛要開口時,忽有極迅捷的腳步聲來到麵前!
那人既驚且駭,欲向後退卻時,來人的劍卻容不得他轉身逃走——
那一劍當胸而入,自後而出!
啊呀!啊呀!
糜芳的嗓子眼兒裏冒出了不成語句的嗚咽,他已經嚇得大腦一片空白,除了那一股噴湧而出的鮮血,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可來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我剛剛已經查看過了,內賊作亂,擾亂人心,田豐雖領兵而至,城門尚在!”
糜芳漸漸看清了田豫那張冷峻的麵容,以及一張一合的嘴:
“將印綬和兵符與我,”田豫下令道,“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