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2 第七十一章 烤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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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開了,  咕嘟咕嘟地迸裂開一個又一個氣泡,有人撒了一把麥粉,又一把麥粉進去,那清澈的氣泡就變成了渾濁的麵湯。麥粉越撒越多,  周圍迸裂開的讚歎聲也就越來越多,  等到最後將一小塊潔白的油脂放進去,  再從皮囊裏倒出最後一點鹽渣時,  圍在鍋邊的人已經紅了眼。
    他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樣豐饒的一餐,  失態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就連他們的主將也坐在鍋邊,神情平靜又滿足地望著那口大鍋。
    ——大監軍也要跟咱們一起去嗎?
    他們望著坐在鍋邊的人,  竊竊私語,大監軍怎麽能去呢?看他那把骨頭,像老樹上枯死的枝丫一般,隨時就要刺穿皮囊似的。
    有老兵悄悄地湊過去,  “大監軍……”
    沮授望了他一眼,  “何事?”
    “若隻是夜襲敵營,  小人這一營出城便是,  何勞大監軍親臨戰陣呢?”
    “我去不得嗎?”他問。
    去自然是去得的,  但這群跟著審配被從鄴城發配至此的老兵都覺得,他是不必去的。
    ……不值當呀!
    他們不明白什麽君君臣臣的大道理,  可是誰家都有兩個兄弟,也知道兄弟抱團的重要性,這世道這樣艱難,齊心協力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怎麽能自家兄弟打成一團呢?
    打到外敵兵臨城下,打到拿他們這些賤命去填他們兄弟這個糟心的坑!
    那是大袁公的兒子,  是金尊玉貴,累世閥閱的郎君,黔首們不敢罵一句混蛋,隻能委婉地勸大監軍一句:“小人命賤,刀山火海去就去了,大監軍這樣尊貴的人……”
    夥兵很虔誠地取了一個邊緣沒有缺口,完整又幹淨的碗,將木勺伸進鍋底,慢慢地舀了最濃稠的一勺上來,倒進碗內。
    似乎還不足夠——這個身上戎服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家夥又很殷勤地將木勺再次伸進鍋中。
    這次勺子在湯麵上追了一圈,終於捉住幾顆油星,珍重而謹慎地舀起,倒進碗內。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著大監軍的晡食被第一個端上來,而後才是兵士們的。
    有人偷偷咽口水,有人不自覺抽動了一下下巴,他們都緊緊盯著那碗麥粥,豔羨,但沒有半分嫉妒。
    ——這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
    但沮授接過那碗麥粥後,並沒有立刻就食,他問了那個勸他的老兵一個問題:
    “你為何覺得我的性命比你的更尊貴呢?”
    老兵捧著個空碗,愣愣地看著他。
    “大監軍出身世家……”
    “而後呢?”
    老兵似乎說不出來了。
    沮授便笑了一笑,將那碗粥遞給了這個誠惶誠恐的老兵。
    “你吃了它,尚有力氣殺敵,”他說,“我吃它是斷沒什麽用了。”
    濮陽糧盡,想再守也是能守下去的。
    程昱供給軍糧的那些套路,難道沮授就不會嗎?袁譚圍而不攻,守軍的消耗就減少了許多,再加上這城中尚有數千嗷嗷待哺的百姓,天氣又漸漸變冷,食物容易保存。若是吃程昱風格的軍糧,他大可以慢慢殺,慢慢吃,吃到來年開春怕也不難。
    這樣的主意,莫說是輔佐袁紹多年的沮授,哪怕是一個流寇賊匪,也能想得出來,但問題是……他守這座城,到底是為了什麽?他當初輔佐袁紹,又為了什麽?
    他兢兢業業謀求了一輩子的東西,就是一座隻餘白骨的空城嗎?
    初冬時節,天黑得很早,這千餘老兵將糧倉裏的存糧大快朵頤,掃蕩一空後,整座濮陽城已經暗了下去。
    除了被沮授占用的幾處宅邸,外加城牆之外,整個濮陽城陷入了一片寂靜的黑。
    有火把攢動,有馬蹄聲響,腳步聲混雜,向著武庫而去,沿途的窗洞裏沒有半分聲響,像是所有人都死絕了一樣。
    沮授騎著馬走在這條長街上,想起審配戰死的那個夜,想起追隨在他車後的無數身影。
    那時明明形勢比眼下更加危急,他卻胸中激蕩一股豪情壯誌,感覺好像整個天下就在眼前。
    有火光忽明忽暗。
    有拒馬被緩緩搬開。
    有戰馬被捏住了鼻子,一步一步,小心向前。
    火光下的營地輪廓漸漸變得清晰,箭塔上的人影,風吹過帳篷旁的旗幟,都在黑夜裏浮現出來。
    士兵們胃腸裏那碗熱乎乎的麥粥化作了四肢的力量,讓他們精神抖擻,準備用一場決死的夜襲來報答將麥粥分與他們的大監軍。
    大監軍胃裏雖然隻有最後半碗濁酒,卻也燒得他腳步都輕盈起來,連胸腔裏的心髒都跟著振奮地跳動著!
    他也如審配,如田豐一般,死誌已決,想用頸中熱血濺大公子一身,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對主公,對公子的承諾,更是將濮陽城中日夜哭泣的百姓解救了出來!
    “大監軍!”有人小聲道,“似有詐呀!”
    箭塔上沒有人!
    轅門前也沒有夜巡的兵士!
    彼軍以空營示我,其必有詐!
    往前一步!都有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們就這樣回過頭,很遲疑地看著他們的主帥。
    但他們的主帥根本不曾遲疑,他拔·出自己的長劍,踉踉蹌蹌地了上去——
    士兵們的熱血在那一瞬間沸騰起來!
    他們混亂的腳步聲越過了轅門,越過了箭塔,越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他們咬牙切齒,昂首挺胸,向著營地深處,向著死亡而去!
    當他們看見那座被篝火環繞,其中燈火通明的帳篷時,他們知道,那就是他們的天命了!
    當兵士一把掀開帳篷時,帳篷裏根本沒有什麽全副武裝的甲士,營地周圍也沒有響起一排又一排弩機絞緊的聲音。
    那座帳篷布置得很舒適,簾帳一掀,裏麵立刻就有馥鬱的香氣飄出來。
    一個圓臉小胡子坐在一隻烤鵝後麵,正指指點點,比比劃劃要仆役為他切那隻烤鵝身上最鮮嫩多汁的部分。
    當這群不速之客衝進來時,小圓臉立刻就跳起來了!
    “是沮公的兵馬麽!”他激動地嚷道,“在下可算將您盼來了!”
    沮授走進來時,臉上還帶著酒精、奔波、興奮混雜在一起的潮紅,但當他看到那個人後,他的臉色忽然就變白了。
    “你是郭圖的侄子。”他說。
    直呼長輩的名字,很不禮貌,但小圓臉受得住氣,笑眯眯地行了一禮,“沮公竟還記得在下?沮公稱在下十郎便是,沮公呀,叔父很掛念沮公,天氣漸寒,沮公當多添衣,努力加餐飯……”
    沮授根本不想聽這些寒暄。
    “為何獨你留在這裏?”他厲聲問道,“大公子的兵馬呢?”
    小圓臉攤開手,“大公子圍城的兵馬,都在這裏了。”
    有小圓臉一隻,有仆役一隻,有烤鵝一隻。
    那些抱著必死決心的士兵就有點懵,悄悄看向沮授。
    沮授的臉越來越白,可小圓臉還在繼續往下說:
    “軍中士氣低迷……恐怕城中也是如此吧?打又沒什麽好打的,錢糧也要省著花,反正田豐已死,叔父想,不如將兵馬暫調回去……”
    袁譚的士兵也在逃跑。
    為什麽不逃呢?
    濮陽是一座被反複搜刮,再也榨不出半分油水的城池,別說打它有什麽意義,就是圍它都圍得讓人厭煩。
    士兵們沒有田豐審配這樣執著的信念,他們隻覺得自己在替劉備圍城,每日隻能吃些摻了稗子的麥粥,上麵也很理直氣壯:你們又不打仗,要什麽幹的吃!
    他們四麵八方是沒有城牆的,他們又是在河北老家作戰,他們家鄉的官員都逃得差不多了!戶籍早就亂成了一鍋粥!那逃跑有什麽關係呢?
    就連大公子都離了濮陽哇!
    說跑就跑!
    小圓臉還在繼續說,一邊說,一邊彈一彈自己的冠,理一理自己的袖。
    “沮公夜襲,可謂是幫了在下一個大忙。
    “在下看守空營已有旬日,隻恨沒有緣由,不能離營……
    “今夜沮公率領精兵千破營,在下親臨戰陣,集矢如蝟,可惜沮公計謀高妙,兼有破釜沉舟之勇悍!在下敗於沮公手中,僅以身免,也算得償所願!
    “沮公!在下敗軍之將,辜負主君所托,豈有顏麵再見大公子呢?!隻能去平原公處求救兵啦!
    “沮公近日清減許多,若不嫌棄,就請用這隻燒鵝吧!”
    有車輪碾過的聲音,突兀地在營中響起。
    士兵們誰也不敢吭聲,一起看著他們的大監軍。
    他好像一瞬間變成了一座石雕,眼睜睜看著郭圖安排在此的將軍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出帳篷,上了馬車,帶著他那百十來個仆役一路向著營外而去,竟然也不曾下令阻攔。
    他的眼睛裏完全沒有了那個郭十的影子。
    他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就那麽在帳篷裏愣愣地站著,絲毫沒有打贏了一場大戰的欣悅與欣慰。
    於是士兵們隻能麵麵相覷,跟在他後麵探頭探腦,打量著這座華美舒適的帳篷裏一切擺設和細節。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聲提醒了一句:
    “大監軍,那,那隻鵝,再不吃的話,怕是要烤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