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3 第八十二章 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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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個仆人一起將豬抬進了後宅。
    單說運一頭活豬過來,  確實是個辛苦活,但不及此刻的尷尬。
    那麽多比神女還要美麗的婦人躲在柱子後麵,窗洞後麵,  門後麵,吃驚地望向這群身上帶著豬糞味兒的漢子。
    他們就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小心地聞聞自己的衣角後,  才忽然驚醒。
    “將軍,  咱們這豬捆是捆了,  可還不曾給它洗……”
    “洗什麽洗,”陸將軍說道,“一會兒燒滾水洗。”
    “滾水?”一個年紀較輕的女郎推了推身邊的女子,“那豬彘很不怕熱嗎?”
    身旁較為年長的女子也不明白,  猶猶豫豫地想了一會兒。
    “看它生得那般粗壯醜陋,想必是不怕的。”
    豬哼哼著,  不停地想要掙脫這種四腳朝天的姿勢。
    陸懸魚檢查了一下捆住四蹄的繩索,又摸了摸那頭豬的腦袋。
    黝黑的豬頭上一根根豬毛都豎了起來,摸起來很是紮手,但她的手力氣更大,上麵的繭子也更結實。
    她輕撫豬頭,豬就安靜下來了。
    “你們誰來試一試?”她說。
    “殺豬賤役……”她們嘀嘀咕咕的,很是不情願。
    但又有人小聲反駁,  “阿嫂,你怎麽看不分明?如今我為魚肉,能落在陸將軍手中,  已算萬幸。”
    “卻也未必,”那位美婦人後退一步,將臉藏進窗邊光線灑不到的角落裏,  “劉備麾下良將眾多,怎麽就沒人想要攀一門貴親?”
    “阿嫂!阿嫂!”她身後的女郎痛心跌足,“你怎麽起了這樣的心思?”
    阿嫂猛地轉頭瞪她,“我是不願過這樣生活的,難道你願嗎!”
    即使是一家人,畢竟也不是蟲巢意誌,沒有一群人共用一個腦子的道理,在麵對袁家傾覆時,這些婦人的想法是各自不同的。
    有人膽子很小,覺得隻要能從敵軍手中留條性命已是心滿意足,不敢作他望;
    有人伉儷情深,即使自己的夫君遠在幽州,無暇顧她,也死心塌地要為他守節;
    有人很是仰慕陸廉,因此覺得陸將軍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對,都對;
    她們基本上是能吃苦,不叫喚的,但還有幾個婦人心思就很繁複了。
    她們是亂臣賊子的家眷,這一點不假,但她們同時也是四世公出身的貴女,怎麽就不能再謀一門好親?若是劉備這些將軍裏有哪個願娶她……
    哪怕是為妾,憑她的手段和容貌,總能謀一條優渥又清閑的路。
    殺豬,殺豬是條什麽路!
    況且殺豬有什麽難的!
    一個女孩兒忽然站出來,聲音清亮,“我願試一試!”
    她從仆役手裏拎過那柄殺豬刀時,整個人還有些興奮過度的顫抖,可是她的眼睛是很有力氣的,那頭豬也還是很靜的。
    但當她一刀紮下去時,她想象中一切都安靜利落,連豬死得也不出一聲的場麵根本都是假的!
    那豬在劇痛之下用力掙脫了繩索,歇斯底裏的嚎叫著逃了!
    它身上還帶著那柄脫手的刀!一股一股的血向外湧出,熱氣騰騰地灑在地上!
    有人大聲尖叫,有人抖如篩糠,還有人幹脆提起羅裙,比那頭重傷的豬更快地想要逃走!
    逃走!逃到一個沒有豬的世界裏去!
    陸懸魚拔·出了黑刃。
    有點吵,說不清楚是豬更吵還是劍更吵,一頭豬在麵臨生死存亡時發出那樣的聲音是不算什麽的,可為什麽她的劍也那樣吵呢?
    但她還是飛快地追上了那頭豬,並且準確地將劍捅進它吃得肥肥胖胖,幾乎找不到的脖頸裏。
    她沒有炫技的意願,也沒有炫技的必要,但她揮舞長劍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還是驚呆了所有沒有抱頭鼠竄的袁氏女!
    她是怎麽一躍跳到那頭豬麵前的?!
    那豬明明力氣那樣大!剛剛甚至撞翻了一個年富力強的仆役,她怎麽敢站在它的麵前!
    她的劍好亮!泛著淡藍色的光暈,那是錯覺嗎?它出鞘時,好像眼前的現實突兀破開了一道縫隙!
    天啊!天啊!
    那頭豬又蹦起來啦!血紅的眼睛!血紅的牙齒!嘴邊還泛著大片大片的血沫!它要殺人——
    它又躺下了,陸將軍早有預料,將它按在地上,不得動彈,還從容地要仆役將木盆搬來接血!
    這群小婦人都很恍惚。
    尤其是在看到名震天下的陸將軍一口氣將那頭死豬吹得圓滾滾時,她們臉上的恍惚就更厲害了。
    蔥薑切片,各種香料備好,豬肉切塊過油,再來點清醬好調顏色,最後滾水和調料一起加進去,小火燉起來。
    鍋裏的肉湯咕嘟咕嘟地響,熱氣騰騰的香味兒就跟著四處亂飄。
    等待吃肉的時間總是很難熬的,何況自己還不一定是那個能分到肉的人,心裏必定就更難熬了。
    袁譚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古董羹裏的肉,筷子在裏麵胡亂遊弋,就是遲遲不能下筷。
    郭圖小心看他一眼,又將目光收了回來。
    “我欲先襲濮陽,後取白馬,”袁譚忽然說道,“先生以為如何?”
    那張圓滾滾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猶豫,而後轉為沉思。
    “主公若得濮陽,從此劉備糧道必斷!若能再取白馬,他豈不困受於冀州?”郭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隻是這濮陽易取,白馬卻難得,主公有何妙計?”
    “我既為劉備之婿,”袁譚將頭稍稍傾到他這一邊,“我大張旗鼓,將兵馬假扮成要送聘禮的蒼頭仆役過去……”
    這怎麽可能呢?
    郭圖心想,劉備得了鄴城之後,連一名使者,一封書信都不曾送來,擺明了待袁譚態度是極防備又冷淡的,袁譚若當真這般用計,劉備豈能全無察覺?
    況且退一萬步說,就算劉備一時不察,被他得了濮陽和白馬,又待如何?
    當初劉備勢單力孤時沒辦法防守整條黃河,難道現在袁譚的兵力就足夠封鎖整條黃河,將劉備困死在冀州嗎?!
    他要是有這樣的實力還認什麽爹啊!
    更關鍵的是,現在河北世家已經逐步倒向劉備,你斷他的糧,他有一整座鄴城的糧倉可以隨意取用!難道你是在夢裏製訂出這樣的作戰計劃嗎?!
    郭圖轉過頭去,想看看袁譚的臉。
    那張臉恰好被古董羹的白霧所籠罩,似分明,又似看不分明,隻有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麵反射出希冀的光。
    那是一張很為郭圖所熟悉的臉,畢竟大公子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他對大公子的性情脾氣了如指掌,知道怎麽樣得他信任,討他開心,也知道怎麽樣將他當做自己的一枚棋子,從容不迫地指揮他,操縱他。
    甚至在袁譚那次藏著敵意的試探後,郭圖依舊靠自己寸不爛之舌安撫住了這個誌大才疏的武夫,甚至還讓他親自道歉,並且賞賜了自己許多財物。
    所以此刻對於郭圖來說,選擇的時機到了。
    他到底是要糾於信義和忠誠,提醒袁譚靠白馬和濮陽困死劉備是不可能的,還是要將這個計劃默默整理打包,並且鄭重地送到平原公最忠誠的鄴城,郭圖必須做出選擇。
    “我主此謀,”公則先生眼前一亮,擊節讚歎,“高明呀!”
    袁譚的臉依舊藏在白霧後麵,“當真?”
    “當真高明!”郭圖微笑著點了點頭,“主公此舉,白馬守軍必輕而無備,到時——”
    他滔滔不絕地闡述起一些毫無價值的恭維話,有些是他臨時想出來的,有些是他平素就準備好,運用熟練的,其中還有幾句曾經用來哄騙這位年輕主公的父親,效果也很不錯。
    這十數年的陪伴與信任,與他未來唾手可得的榮耀和財富相比,確實是微不足道的,郭圖這樣悵然地想,但在心裏決定還是要為大公子留一個小角落。
    他甚至已經想到了在劉備麵前大哭一場!
    那柄長劍就在他謀劃該怎麽哭時,捅進了他的脖頸!
    像殺豬一樣。
    公則先生倒在地上,嘴裏荷荷地想發出什麽聲音,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他一張嘴,湧出來的全是血沫。
    那隻大鵬鳥憤怒地俯倒在地上,利爪劃過席子,在上麵突兀地增添了一道又一道傷痕,很快又被鮮血漫過,再看不真切。
    “劉備已入鄴城,糧草豐足,”袁譚說道,“我要濮陽白馬何用?”
    既不要濮陽和白馬,為何要,為何要這樣鄭重地說出來?!
    袁譚很快又答了,聲音又靜又冷:
    “我自然要擊退劉備,奪回父親的基業,隻是世事艱難,不得不暫別公則先生。”
    郭圖在驚愕和憤怒中掙紮翻滾了片刻,就想清楚了來龍去脈。
    他從來不認為是主公的人,已經成長為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樣了。
    至少,這位主公再也不會被他哄騙到——不得不說,這是一樁很了不起的進步——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袁譚重新坐了下來,將竹箸伸進古董羹裏,夾了一筷豬肉出來。
    新殺新煮的豬肉,用小火慢慢熬了這許久,調料已經完全進了肉裏,咬一口,肉汁在嘴裏迸發開,很香。
    他就是這樣貪婪地一口口吃完這個小鍋裏所有的肉,一眼也沒有看向那隻曾經站在他的肩頭,雄心勃勃地俯瞰整個冀州,甚至準備飛到劉備肩頭,也如此俯瞰整個天下的大鵬鳥。
    於是郭圖的血漸漸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