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遇到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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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清呈閉了閉眼睛,說出接下來這句話的時候,胸膛幾乎沒有什麽起伏。
    “又或者,我應該直接叫你,陳黎生?”
    段聞聞言,寂靜了很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倏地笑了。
    他的笑容先是很淺,像是雪白蠶繭破開,露出一點一點聳動的黑色指爪,而後驀地擴張,盡數張展在他那不再年輕但仍然非常英俊的臉龐上,猶如蛻變的蛾蝶咬繭而出,掙紮破籠,磷粉駭然的翅膀從凝涸著漿液的殘蛹中蛻出,曝露於青天白日之下。
    “哈哈……”段聞仰起頭,笑容中竟有些終於不用再偽飾、甚至像是故人重逢時才有的痛快,“你真是一點也沒有令我失望過,謝清呈。”
    謝清呈緩緩地垂下了睫簾。
    他一點也沒有為這讚揚而喜悅,更不為自己命中了段聞的身份而歡欣。
    他臉上很漠然,很麻木,亦可以說是彌漫著無邊無際的冰涼。
    謝清呈:“真的是你。”
    段聞:“真的是我。”
    又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你會猜著是我嗎?”
    謝清呈抬起眼,如同注視著陌生人,注視著這個自己曾經祭掃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嘴唇啟合:“你先告訴我,賀予怎麽樣了。”
    “他麽。”段聞道,“沒事。他沒死。”
    謝清呈目光狠戾:“你們究竟打算對他做什麽?”
    “我覺得你應該都已經猜到了吧。”段聞慢條斯理地說,“我在這個節骨眼上抓走他,當然是因為他可以做成抵禦破夢者進攻的武器——你放心,他是死不了的,隻是經過我們的處理,他就會徹頭徹尾地接受我們的思想和觀念……他還會記得你,也記得你們的過去,不過他會認為那是錯誤的,我們把這稱之為……”
    段聞頓了頓,道:“觀念改造。”
    “所以不用覺得難過,謝清呈,他隻是觀念轉變了,隻要你願意投靠我們,你就又和他是一個戰線了,我相信他還會想從前一樣對你好。”段聞說著,淺勾起唇角,“不過當然了,如果你堅持著你現在的陣營,我想他是會對你不屑一顧的。”
    “……”
    “其實人都隻是被自己的視野局限著,為自己所認為的正義而戰鬥。可你眼中的正確未嚐不是別人眼裏的錯誤。”段聞在兩個保鏢的護佑下,十分悠然地對謝清呈說道,“你不用急著拒絕我,可以再好好地考慮考慮。現在——”
    他偏了下臉,兩個保鏢立刻上前,一個按住謝清呈,一個則開始在謝清呈身上進行地毯式的搜尋。
    段聞淡道:“我們還是先把你的風伯係統給找出來再說。”
    “段總!找到了一個可疑的!”
    不出一會兒,一個保鏢從謝清呈的衣服裏尋著了手環皮繩。
    段聞接過了,拿在手中,仔細盤看。
    “做的可真精致……”他慢吞吞地道,“好像就是一個普通的飾品……沒有接口,沒有電子反應……不過……”
    手上力道陡增,皮繩斷裂,露出了下麵細如牛毛的線纜。
    段聞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抬眼看向謝清呈:“我很高興你隻來得及把它摘了藏在口袋裏,用不著我讓人扒了你的衣服,或者剖開你的血肉去尋找。說句實話,我不是很想傷害你。”
    謝清呈被那健碩如牛的保鏢按著,臉上是極度冰冷的神色。
    “你是想說你身上還有人性嗎,陳黎生。”
    段聞把破損了的手環丟給身後的另一個保鏢,說道:“是啊。我放過了陳慢,也希望能放過你。”
    “你放過了陳慢?”謝清呈臉上猶沾血汙,他盯著在自己麵前怡然自得的段聞,嗓音嘶啞低渾,“如果我沒有弄錯,當初為了除掉黃誌龍的勢力,是你給陳慢寄了那一卷錄像帶吧?你為了讓他相信,甚至不惜做出自己還沒死的樣子,結果他為了你不顧一切地要把那案子查下去,差點搭上了性命,你管這個,叫做放過了他,是嗎?!”
    段聞不以為意,淡淡然地聽謝清呈把話講完。
    然後他道:“我原本確實沒有在乎他的死活,隻把他當一個玩具,一枚棋子。”
    “不過……他讓我有些意外。我沒想到他把所謂的兄弟感情看得這麽深,在看到一線希望之後,很久都走不出我還活著的幻想之中。當所有人都放棄了,他還懷著這一點奢望。我承認我原本是有玩弄他的意思在裏麵,我好奇於所謂兄弟情深到底有多深。”
    他停了幾秒後,說:“最後他的表現在我這裏,拿了高分。”
    “所以盡管我依舊沒太重視他,不過既然有個機會可以放他一條生路,那就放他一次吧。權當是他哥哥給他的獎勵了。”
    “所以那一卷錄像果然是你寄的……”謝清呈咬牙道。
    “對,廢物利用。”段聞冷笑著一攤手,“陳慢在我眼裏就是個廢物。”
    “那現在你又想在我身上利用些什麽。”
    段聞那種堪稱是恣意的笑容斂住了。
    他盯著謝清呈,過了一會兒,別過頭去,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來,點上了。他抽著那支煙,始終也沒有回答謝清呈的話。
    直到煙燃盡了。
    段聞將那煙蒂棄了,在未散的青靄濃霧中,他重新開了口——
    “我不殺你,並非出於利用的目的。而是因為,我答應過一個人。”
    男人說著,眼睫微微地垂下來了一些,這讓他本來就很難琢磨的眼神變得更晦暗難明了。他接著把話道了下去:“我答應過他,我會盡量不殺你。”
    “……我父親?”
    段聞沒答。
    過了一會兒,他錯開話題,微微笑道:“謝教授,我們還是公平點,我都說了這麽多了,可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先告訴我吧,你是怎麽猜到我是陳黎生的。”
    “……很多。你選擇放了陳慢。李芸的忽然出現。賀予的血蠱對李芸無效,還有就是……”
    “嗯?”
    “你那天晚上和我見麵時,對我說的話。”
    段聞微皺黑眉,十指交疊:“我對你說了什麽……?”
    “你說畢竟警察兩個字,不是身上的衣服肩上的銜,不是威勢和權力,而是沉重的責任和枷鎖。”
    段聞的臉色倏地一變,意識到問題了。
    謝清呈道:“這是我父親的原話。他經常和我說,也經常和他的徒弟說。而他帶過的徒弟隻有你和李芸。”
    “……”段聞嘴唇一抖,失笑道,“真是失策了……我沒想到你竟然把你父親的話記得這麽深。”
    謝清呈卻道:“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把你師父的話記得這麽深。”
    段聞:“……”
    “我聽到這句話之後,還提到鄭敬風和我父母自實習時就是隊友這件事。鄭隊嘴嚴,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連我都是上島前才知曉的,但你聽到了卻一點意外也沒有。我父母和鄭隊都不會和旁人多說任何東西,能得知這些細節的,恐怕也隻有他們的徒弟。”
    “其實我那天晚上和你談完之後,更懷疑的人是李芸。”謝清呈說,“可是後來李芸出現了,那麽剩下來的就隻有你。”
    “至於那個李芸,恐怕也不是真的。他應該是個改造人,因為賀予的血蠱通常隻會在兩種情況下毫無效果,一種是對方佩戴了澈心戒,還有一種情況,則是對方是個由芯片控製大腦的活死人。我更傾向於後者,因為他給我的感覺不對勁,不像個正常人。”
    段聞點了支煙:“是我小看你了,謝清呈。既然都到了這份上,你不如再猜一猜,到底是誰求我不要殺了你?我覺得那個答案你也快知道了。”
    謝清呈在這沉寂中,慢慢抬起眼來:“不是我父親的話,是——李芸嗎?”
    段聞側眸望他:“謝清呈,你確實…非常非常適合當一個警察。”
    他說完,又淡淡道:“沒錯,是因為他。”
    直覺讓謝清呈不要在這個時候說任何話,他看得出段聞心裏壓著很多事,那些事已經壓了太多年,從段聞此刻的神情來看,他並非是不想傾訴,而是因為島上這些人,沒有一個是他可以真正交心的。
    他們就想丹爐裏的蠱蟲,因心狠手辣而聚在一起,是一個團夥卻不是一個團體,甚至一不留神就會被別的蠱蟲給吞吃下腹。
    也許在謝清呈麵前卸下麵具來的這一刻,反而是段聞這二十年來最輕鬆的時候。
    果不其然,在好幾分鍾之後,段聞慢慢地開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談論大事的語氣,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還是陳黎生的時候,來謝清呈家裏做客閑聊時的樣子。
    “我和李芸兩個人,最開始都是你父親的學生……”
    “師父對我很好。”段聞看著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對我要比對李芸好得多,當他分身乏術,隻能帶一個徒弟的時候,他選擇了我,而建議李芸轉去跟著另一個老經偵學習,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過李芸,他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一線工作。”
    這並不奇怪,謝平是個有一說一的人,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他會和李芸講這樣得罪人的話再正常不過。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對李芸一直是有意見的,恐怕你也這麽認為。”
    謝清呈:“不是嗎。”
    “原本確實如此。”段聞說道,“原本師父是真的看不慣他,覺得他陰狠,善於偽裝,兩麵三刀,但後來他的想法轉變了。”
    謝清呈帶著戒備:“他從未和我說過。”
    “因為這件事發生的很遲,幾乎是在他和師母遇難前不久。”段聞道,“其實本來他們之間的誤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芸很不喜歡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說,他有在刻意隱瞞一些自己的過往。”
    謝清呈皺起眉,警校招生時是需要政審的,像無間道裏那種父母是青幫大佬,自己卻瞞天過海當上警察的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
    段聞看出了他的想法,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會詳細記錄檔案,師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說句實話,換成其他人,都不一定會隱藏,甚至會巴不得共事的戰友們知道。”
    “什麽背景。”謝清呈問。
    “線人。”段聞說,“他父親是緝毒幹警的線人。幹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親那一欄的時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沒有核實出來?”
    “他沒有撒謊。”段聞撣了撣煙灰,呼出一口煙靄,“他父親是蔬果商——他從小學起就跟著這個賣蔬菜水果的繼父生活了,他母親離了婚,他被判給了母親。親生父親看起來就和個無業遊民一樣,沒誰受得了,可他其實是個線人。”
    煙灰簌簌落下,猶如過去的幽靈飄落在黑暗裏。
    “李芸是高中的時候才知道他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的,那時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頭的時候被毒販發現,發生了槍戰。那個警察為了救戰友,隻能兩者選其一,等再想回頭救線人的時候……他爸爸已經沒有氣息了。”
    謝清呈聽得手腳微微地泛涼。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看到的那一幕,李芸在還沒有取得警官證之前,以非正常的審訊手段逼供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
    原來……
    “他爸之所以妻離子散也要做這線人,是因為他爸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作為金三角本地人,他爸爸看過了太多被毒品毀掉的家庭和人生,他曾經是想當警察的,可惜身體素質不那麽好,體檢被篩了下來,但他一直也沒有放棄,當不了警察他就當線人,李芸和他母親是在警方移交給他們的遺物中,看到了一本日記,才知道了這些真相。”
    段聞頓了頓,繼續道:“你可以想象李芸讀那本日記時的心情有多複雜。”
    段聞一邊說著,一邊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著煙。
    他的語氣很淡然,血雨腥風在他嘴裏,就像以前他給謝清呈講故事一樣平靜。
    但謝清呈始終看不透他眼裏的色彩。
    “李芸對生父無比怨恨,為了一個理想,他父親把他和他母親都拋下了,在家和義之間,他父親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他感到極度的憤怒,不甘,痛苦。然而……”
    又抽了一口煙,段聞說:“那一年的高考,李芸卻放棄了自己原本的藝校考試,轉而填報了警校。”
    謝清呈:“……”
    “我和他大學四年同寢室,他性格比較孤傲,我算是和他最合得來的那一個,但是四年之中,他從來沒有和我提及過這些往事。所以後來我們進了公安係統,你父親作為我們倆的第一位師父,也對他的這種家庭背景毫無了解,認為他未免急功近利,可謂不擇手段。我想你父親知道了真相之後一定很後悔,他和李芸私下裏談過一次,我認為他們之間的那次對話,說及的就是這件事。”
    “……為什麽這樣猜測。”
    “因為不久後師父就被曼德拉組織設計謀殺了。而當時堅持調查師父死因的人,有兩個,一個鬧得鑼鼓喧囂,好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我。另一個很謹慎,他覺察到局內似乎有內鬼存在,他認為自己和謝平關係不好反而是最佳的掩護——那個人就是李芸。”
    “!!”
    “是的,謝清呈,李芸不是為了查我的案子而出事的,他早在查我的案子之前,就已經踏入了這個死亡領域之中。”段聞道,“其實他才是那個堅持著為了你父母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警官。”
    謝清呈原本認為繼賀予的事情後,不會再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心緒受到巨大的刺激了,而這一刻,他知道自己預判失誤,不得不盡量地讓自己呼吸平緩下來。
    整件事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任何的一步棋都不能錯了。
    “他當時裝的很像那麽回事,沒人知道他已經和謝平冰釋前嫌,甚至成為了忘年摯友。他騙過了所有人,包括當時的我。”
    一支煙又快燃盡了。
    段聞沒有再抽,將煙夾在手裏,看著那濾紙在星火中慢慢地蜷縮,化作黑色的灰:“謝平是個很優秀的警察,但他生平做了兩件最錯的事,一是誤會了李芸,李芸縱然有錯,也並非是因為天性歹毒,好在這個錯誤他臨死前糾正了過來。而第二件錯事……”
    段聞道:“是他信錯了我。”
    謝清呈似連血都是冰冷的,他木然看著段聞:“你從一開始進警局,就是段璀珍安排好的?”
    “我自己也有興趣,不能算完全的安排。”段聞道,“不過我確實從一開始就是曼德拉的人。從小就是。”
    他注視著謝清呈的眼睛,那雙眼睛很冷,卻已然沒有了什麽驚訝。
    “看樣子你也很清楚這一點了。”段聞說,“我是段璀珍的後輩,我在非常年少的時候,就全盤接受了她的思想。”
    “從什麽時候。”
    段聞平靜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候我和母親過的非常不幸福。”
    關於段聞,也就是陳黎生的家事,謝清呈是了解一二的。
    陳黎生的父親原本有一個太太,是個高知,但為了家庭放棄了學業和事業,後來生了病去世了。
    她撒手人寰之後,陳父又與另一位女人組成了家庭,那個女人就是陳慢的母親。不過陳母對陳黎生很好,繼母繼子之間應該是不存在什麽罅隙的,更不存在什麽小三上位的事。
    段聞道:“我母親的婚姻不幸,確實和陳慢的媽媽沒有任何關係。我繼母和生母一樣,都是那種會輕易被感情衝昏頭腦的人。我父親又生的英俊,她們都很喜歡他……我生母至少曾經喜歡過他。”
    “那後來呢。”
    “後來?”段聞淡淡笑了笑,“他和她不一樣。我母親深情,他卻早早地膩了她。”
    “她其實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段聞提到自己的生母時,神情依然很平靜,好像在提一個無關痛癢的對象似的,“我母親遺傳了太婆——也就是段璀珍的頭腦。她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滬大。按太婆的說法,她原本會有無量的科研前途,可惜在大學裏,她遇到了我父親,陷入了情網。”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遭到了太婆的激烈反對,太婆希望她能有遠一點的視野,不要拘泥於個人的小情小愛之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俗人就是被所謂的愛情、友情、親情分走了時間,因而未能達到能力的高峰。我太婆從小就是這麽教育她的,她也一直以此為信條,直到愛情衝昏了她聰明的頭腦。”段聞悠悠地,“她成了多巴胺的俘虜。”
    “太婆為了栽培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她最終卻選擇了要去為了一個男人去做家庭主婦,這令太婆非常生氣。她告訴我母親,如果這就是她的格局,那麽遲早有一天,她會後悔的。我母親這個人性格很倔強,太婆越是這麽說,她越是要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於是在這一次對話之後,她們徹底分道揚鑣,太婆逐走了我母親,而我母親毅然決然地嫁給了我父親。”
    段聞接著說:“她原本可以是一棵樹的,但是她偏偏選擇做了一株藤。我父親或許向往的是那種勢均力敵的婚姻,又或許是天性就不安定,總而言之,他在婚後很快就厭倦了和我母親的那種生活。”
    “他倒是沒有出軌,守著一個世俗的底線,然而目光和心都不在我母親身上了,他沒完沒了地應酬,參與大大小小的酒局,把生活上的瑣事全部丟給妻子,妻子對於他而言成了一個24小時的保姆,而且還是不用支付薪資的那種。但拿到外麵去評說,在當時那個社會環境下,誰都不會覺得我父親有什麽過錯。他能養家賺錢,能管得好自己不找情婦,已然算是個優秀的丈夫,男主外女主內,哪怕在許多女人看來也是無可挑剔的。至於愛情和溝通,那種東西虛無又縹緲,說出去隻會引得那些織著毛衣洗著菜的主婦們發笑。母親覺得這個家不再像家,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墳。可她卻連一個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也找不到。”
    “熱帶魚在北極是活不下去的。我母親與周圍的主婦們格格不入,她成了一座孤島,每天都活得空虛而孤獨。她想再回大學念書,但已經不可能了……最終我母親得了重度抑鬱症,在鬱鬱寡歡中離開了人世。”
    謝清呈:“……你沒有給她過任何的鼓勵嗎?”
    沒成想,段聞竟然笑了。
    他非常地淡漠:“鼓勵?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人有感情,就會有欲望,有欲望,就會有紛爭,螻蟻般的人命是毫無存在的必要的——這是太婆從小告訴我的道理。”
    “是的。”看到謝清呈意外的眼神,段聞道,“太婆消失在了我母親的生命中,直到她死,她們都再也沒有見過麵。但實際上,從我記事開始,隻要我母親不在家,太婆就隨時可能會出現,我母親回來了她又消失。我們像是在玩某種守秘遊戲,我知道我母親一定覺察到了這一點,有一次我無意說漏過嘴,我說了一句太婆常說的話——‘物競天擇,沒有任何一個物種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她看我時的那種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恐懼。但她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這一切。”
    段聞道:“太婆之於一個尋常家庭主婦,就像天神之於凡人,完全碾壓。太婆做的每一件事,我母親她哪怕知道也防患不了。”
    “就這樣,我表麵上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成長,但事實上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太婆讓我在別的孩子都還沉浸在那些愚昧的啟蒙遊戲中時,就接觸到了真正的科研,我在他們還沒有學會乘法口訣表時,就學會了陰謀算計,我在還沒有學得很多社會經驗時,就已經學會了掌握野心。隨著年齡增長,我開始幫她完善組織,研究藥物,網羅財富,探尋人才。”
    他的聲音猶如蛛絲,編織著當年的脈絡,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比香煙的煙靄更淡。
    “做這些事情其實不難。隻要這世界上有需求,有疾病,有俗人的愛恨……我們就永遠不缺合作者。他們可以是政府高官,可以是知識分子,可以是利欲熏心的商人,可以是販夫走卒……感情是一個人身上無形的絲線,任何一個割舍不了感情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傀儡。”
    謝清呈:“……比如卓婭嗎。”
    “你該不會是同情她了吧。”
    “我隻是覺得你們遠比賀予瘋得多。”謝清呈道,“你博覽群書,應該聽說過一句箴言——能感受痛苦,說明你還活著,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才說明你是個人。段聞……”
    他甚至沒有再叫他陳黎生。
    “段璀珍教你那些東西,是完完全全地在讓你滅絕人性。她這樣她就希望你也是這樣……可你們這個樣子,哪怕建立了曼德拉元宇宙,獲得了統治者的地位和思維永生的能力又能怎麽樣?你算是活著嗎?你還算是活人嗎?”
    煙盒裏還剩最後兩支煙了,段聞將它們敲出來,一支留給自己,一支遞給了謝清呈。
    “……”
    謝清呈沒有接。
    段聞也沒有勉強,他把煙放在了桌上,低頭哢噠一聲點了火機,抽了一口。
    “真有意思。他當年也是那麽說的。”
    這個他,自然指的就是李芸了。
    謝清呈:“李芸臨死前是不是查到了你的身份。”
    “是啊。”段聞吐出一口煙圈,說,“我說過,他很聰明,就像你一樣聰明。當年我之所以不得不假借衛容的手製造了自己車禍爆炸的假死案,就是被他逼的。”
    他說到這裏時,眼裏終於流露出了一些屬於正常人的情緒。
    但那種情緒很怪,不是哀傷也不是惆悵,而竟然是一種愉悅,好像回想起了一場精彩的競技比賽。
    “我們倆的師父死了之後,我佯作調查,實則是在清掃那些證據,而那些證據的不斷缺失引起了李芸的懷疑。當然,他一開始並沒有懷疑我,他很信任我,我知道他把我視為他孤獨人生裏唯一的朋友。他甚至專門提醒了我要小心這件事。”
    “……多可笑。如果不是他對我有感情,相信我並非內鬼,因而把當時這些隻有他調查出來的線索告訴了我,我便根本不會意識到他已經查的那麽的深。”
    “你可以想象他把我在作案中暴露的那些證據給我看時,卻不知道我才是那個幕後黑手的畫麵嗎?我們倆的師父說得對——他這樣的人,才華橫溢,但真的不適合做一線刑警。他看起來陰狠歹毒,實則太意氣用事了。”
    “而他的意氣用事,導致他直接把自己暴露在了我麵前。暴露在了敵方組織的頭目麵前。”
    段聞講到這裏,頓了一下,煙在唇邊未抽,道:“還有你剛剛說的那卷指認黃誌龍娛樂公司地下室犯罪的錄像帶,最早其實也是李芸發現的。”
    “!!”
    “他沒有給任何人看,隻給了我。他當時好像覺察出自己處境危險了,他把錄像帶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說,如果他出了什麽事,希望我能繼續把這個案子查下去,還老師一個公正。”
    他說到這裏,扶額嗤笑起來:“警局那麽多人,你說他怎麽就偏偏挑了我做搭檔呢?”
    “我一看那個錄像帶,甚至提到了澳洲海外組織,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段聞道,“以他的能力再繼續調查,我遲早是會暴露的。當時擺在我麵前的路隻有兩條,一是直接策劃殺了李芸,二,是我自己假死,免得他最後查到我頭上。”
    謝清呈問:“你為什麽沒選一。”
    “……”段聞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幹脆直接略過了這個問題,繼續道:“當時我布的社會關係線已經差不多了,陳黎生這個正義警察老好人的身份,我也膩味厭倦了,我就借著這個機會擺脫了這個人生——衛容以為她真的殺了陳黎生,但她隻不過是為我的解脫做了嫁衣而已。‘陳黎生’死於汽車爆炸案後,我便回到了曼德拉島,花了時間在太婆的幫助下改換容貌體型甚至聲音……這些年沒什麽人能猜出我的身份,除了你之外,能做到這點隻有兩個人。那兩個當中還有一個人是瞎貓碰死耗子亂蒙的,他也不確定。”
    謝清呈:“一個是李芸。”
    “不錯,他在我死亡之後仍然不肯放棄,最終還是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段聞這重身份,並且見到了改變樣貌後的我。”段聞頓了頓,“至於那隻瞎貓,你也見過的。”
    謝清呈沉默一會兒,腦中走馬燈似的過了許多曾經接觸過的相關對象,回憶著他們做的種種事情。
    最後他抬起眼來:“黃誌龍。”
    段聞撫掌大笑:“我留你下來是對的。謝清呈,李芸死了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棋逢對手的滋味了。”
    “——對。”他說,“就是黃誌龍。你怎麽猜到的?”
    謝清呈冷著臉:“他在地下室事件中讓人抓了陳慢,而如果僅僅是拿來要挾王政委的話,成功率不高。黃誌龍和王政委接觸過,應該很清楚王政委是個在大局麵前六親不認的人,那麽有可能是他當時認為,除了王政委之外,他捏著這張牌,還有另一個可以脅迫的對象。”
    段聞笑著點點頭:“……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黃誌龍曾經無意中撞見過我和太婆的對話,他沒有聽完整,但他開始懷疑我就是陳黎生……說句實話,但凡他有你這樣的腦子,他就不應該拿陳衍來要挾我。對於我而言,陳衍的死活就和一隻螞蟻的死活沒有任何區別。”
    “但你剛才放走了他。”
    “我說了。”段聞道,“他覺察我可能還活著之後,一直在為我的萬分之一生還可能而執迷。隻是因為這一點,我最終決定放他一命。”
    停頓一下,他說:“然而你不一樣,謝清呈。”
    段聞講到這裏,眼神略微地模糊了。
    他望著一身製服的謝清呈,好像從一朵仿真的鮮豔絹花上,看到了某一年夏夜綻放即謝的白曇。
    他慢慢地,回憶起了一些與李芸相關的事情——